劉鈺心想,今兒算是知道,為什麼說沒有制約的皇權就是最大的流氓了。一個標準答案你都能挑出刺來,還能說啥?
又想老子上輩子學的東西,造反倒是挺專業的,當修補匠補船補到皇冠遍地無人敢拾才沉?……我也不是謙虛,我是沒那本事。
撅腚往那一趴,裝死一般半句話也不說。
李淦瞅瞅劉鈺,半晌轉為一笑道:「好了,朕也是心憂國事,隨口一言。朕欲你去協助齊國公,畢竟關於羅剎的事齊國公終是不如你懂的多。跪坐吧。」
這算是極大的恩榮,依照前朝規矩,官職品級差四品在正式場合就是要跪拜的。劉鈺這身份算上勛位,也還沒到讓皇帝賜座的級別,轉為跪坐雖然還是跪,可總比撅着腚跪輕鬆一些。
謝恩之後,正直了身體,屁股悄悄坐在了腳上。
「劉鈺啊,與羅剎談判的事,你有何看法?」
「回陛下。朝中大事,自有陛下與天佑殿主宰,微臣盡力做好。」
「嗯?朕倒是聽說,你在木魯罕山衛的時候,很是學了學楊修啊。說什麼派齊國公去,那就是說明國朝要承認羅剎帝位?」
既然當初敢說這話,劉鈺心裏也有數。皇帝算是在告訴他,他帶的人裏面有皇帝的探子,自己說的出格的話皇帝知道。劉鈺早就知道皇帝會安插人,說是考察也好、說是監視也罷,他也沒說什麼出格的話。
「回陛下。昔年太祖折箭為誓,義釋射傷過太祖皇帝的陳永福,更封文水伯。我朝有漢高遺風、昭烈舊仁,微臣自是暢所欲言。」
「呵……你倒滑頭。羅剎大國也,承其為帝,也未嘗不可。總不好真像那些府兵邊軍想的那樣,攻入彼得堡,逼其朝貢稱臣。」
「朕實擔心,儒林結社熱議,以為此宋遼舊事。你應知我朝不尊朱熹、棄理學而用葉適、陳亮的學問。那都是靖康恥後的學問,重功利、重實績,卻也對這種宋遼對峙的事極為敏感。昔年明末時候,這是極好的,如今卻不免有些掣肘。」
說罷,李淦起身踱步而行,吟誦一闕陳亮的舊詞。
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在自當中!
「昔年大亂,偽明聯絡後金,以叔侄稱,呼我為寇。後高宗皇帝繼承遺志,復保天下,靠這一闕詞罵的一些人羞憤自刎。之後降衍聖公為奉祀侯,一句『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至今還貼在奉祀侯門口。」
「北方腥膻數年,江南差點不保。待國朝得天下,於這種交往之事向來敏感。自宋遼而後,唯有偽明有兩帝並稱之舉。昔年之利、今日之弊,此一時,彼一時。朝中多有不知彼得堡何處、距瀋陽幾里者,洶洶上書,認為當滅其國、俘其酋、復漢唐雄風。」
「西學流傳尚可,可若是與西洋諸國搞平等外交,阻力極大。福建教案一發,羅馬教廷不准祭祖的『諭令』一來,朝中已經炸開了鍋。你知道,為了你那幾套法蘭西戎裝,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劉鈺聽了半晌,感覺這像是皇帝在告訴自己,自己好大的面子?自己虧欠了皇帝很多?
「你能解決這事嗎?」
劉鈺想都沒想,趕忙搖頭。
這種歷史遺留問題,可不是自己能解決的。八十年前的創傷太嚴重,即便傷口看似癒合了,後遺症極為嚴重。
華夷問題,是大順的「忌」點,一觸就蹦。
「朕所以遣齊國公去,一方面是你說的原因。另一方面,也算是太宗皇帝所言的: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當年田見秀不燒西安之糧的事,至今還有人挖出來嘲諷,說其『宋襄之仁』。這口大鍋,叫齊國公背着,朕也是虧欠極多,只能補償其子了。」
劉鈺這才反應過來,這他娘是要讓自己和齊國公一起去背鍋?
田見秀的事,說是那麼嚴重,其實還不是李過故意宣揚的?
當時劉宗敏已死、李自成也死了,西路大軍和東路大軍會和後,田見秀和李過級別一樣,張鼐雖然把玉璽交給了李過,但為了擰成一股繩,肯定是抓着這件事把田見秀批判了一番。
就看後來「鄭伯克段於鄢」,能滅南明卻不滅,逼到南明請外部援兵,來刷大順正統這件事的手段,大約也能猜到是個啥樣的人。
總歸當時不把田見秀批臭,還牽扯到一個李自成弟弟李自敬繼承順位的問題,田見秀拿李自敬試探過李過。
九宮山張鼐跑出來了,卻沒保護好李自成,這個義子也沒戲了;袁宗第和李過關係不錯是老朋友,劉體純更是在李過來之前就和田見秀鬧翻去反攻陝西去了。
除了讓田見秀背鍋,也實在不好找別人。
之後齊國公一族也算是認命了,不哭不鬧,知恥後勇,也倒成了大順出了名的背鍋俠家族。
皇帝用的放心,自己家人也認命,一笑置之總不好說幸好田見秀仁了一把,劉宗敏、李自成都死於追擊,要不然哪輪的到……所以這鍋齊國公家背起來,也算是宣揚李過繼承了李自成的遺志,體現出怨念田見秀的仁義折了太祖皇帝和大將劉宗敏的感情。
這事算是個默契,看破不說破。
但有背鍋公老田家背就行了唄,幹嘛還得拽上我?
看着劉鈺錯愕的眼神,李淦神情逐漸嚴肅,緩緩說道:「朕大約猜到你的『道』是什麼。如果你還想往下走,那就只能做個孤臣了。你可願意?」
劉鈺皺眉苦思片刻,低頭道:「陛下,這不是臣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陛下願不願意的問題。這個鍋就算臣背了,陛下準備走多遠?」
「這條路從沒人走過。朕不能知道前面是否是萬丈懸崖,也不能知道前面水有多深。你去探路,好走便走,不好走、甚至走不通……那也沒辦法。留待後人去解決吧。」
說罷這沉重的話題,李淦開了個玩笑。
「昔年王翦滅楚,購田產而自污。朕讓你省了自污的麻煩,豈不美哉?」
這話看似玩笑,實則真話。
這是在逼劉鈺當孤臣,江南重地,將來真要讓劉鈺去折騰,擔憂的應該是劉鈺的本事能打仗、會打仗,懂西學,又能結交外國,如果再和江南士大夫們走的太近,那反而到時候讓皇帝不好做。
不如現在就先給劉鈺安個大污點,讓他和江南士大夫走不到一起去,甚至以結交劉鈺為恥,也隨時盯着劉鈺隨時去監督舉報。
這樣皇帝放心,反倒更容易支持他走的更遠。
劉鈺倒是沒想到這一層,也沒想那麼遠,就覺得皇帝說的好像也有點道理。
按現在大順的歷史包袱和歷史慣性,加上馬上要禁教,自己這條路肯定是一條孤獨的路。
反正都孤獨了,不差這口鍋了,背着去吧。
想想皇帝說的,確實之前沒人走過這條路,沒有經驗可學。能不能走通,劉鈺有前世的經驗,知道不走就要完,現在已經快落後追不上了。
可皇帝不知道啊,憑什麼冒那麼大的風險賭上全部?聽劉鈺之言、觀劉鈺之行,能做到這份上,似乎也算是極大的信任了。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當初在饅頭面前立的那個「無奈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flag,算是變現了。
「臣願意為這天下,蹚出一條道。」
「哈哈哈哈哈……」
李淦放聲大笑,心道你果然是個從道不從周的犟種,要不是我猜到了一些你的心事,只怕難說你日後能幹出什麼。
如今入吾彀中,倒還了了我一樁心事,不然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好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朕今天只是想跟你算一筆賬,朕問你,如今收復奴兒干都司轄地,如何控制?」
「自是移民、實邊。」
「是了。移民,實邊,誰都知道這個辦法。那朕就跟你算算這個賬目。」
「假使河南、山東有災,朕收納災民,另其遷奴兒干地。以萬人算,從山東走到奴兒干,少說要死兩成,這沒錯吧?」
劉鈺點頭,兩成算少的。
「第一次來這樣的苦寒之地,兩個冬天,又要死三成。這樣一來,欲移民一萬,就要準備招納兩萬,對吧?」
「對。」
「兩萬人,從山東走到奴兒干,第一個冬天沒有收穫,第二年還要開墾,至少第三年才能保證自己夠吃。一人一年算五百斤糧,三年就是一千五百斤,就按平價來買,每人活到地里的糧食夠吃,就需要十五兩銀子。兩萬人是多少?」
「三十萬兩。」
「五人一頭耕牛,一頭耕牛壯年要十五兩,按半數死,這又是多少?」
「十五萬兩。」
「過冬的衣服、棉花,按照每人二兩算,這是多少?」
「四萬兩。」
「隨行的醫生、老兵、官員,鐵器、工具。漂沒、貪污、挪用……朕就算便宜點,攏共二十五萬兩吧……也未必有這麼清廉。朕問問你,每年往奴兒干地移民一萬,需要多少錢?」
「約莫一百萬兩。」
「一萬人夠嗎?多少人才能控制局面?」
「至少二十萬。」
「嗯,就算分二十年移民,你知道河南一地去歲的稅銀一共多少嗎?」
「臣不知。」
「呵……」
李淦也沒說這個數目,只是呵呵笑了兩聲。
「你想編新軍、改軍制、興西學。這些想法都是好的,但朕也告訴你一句話。朕沒錢。所以,你想乾的那些事,第一步得給朕搞到錢。羅剎國這裏,能搞到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