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槍帶棒的話,讓劉鈺恨的牙根痒痒。
可心裏也明白,這種故意激起他怒氣的話,最好不好接話頭。
這些誅心的話,是說給皇帝聽的。
暫時可能沒用,但就像是一顆種子,指不定哪一天就會萌芽,這種東西很難說。
這時候也不是爭論這些誅心之言的場合,劉鈺心裏有些沉重,不得不說這些人掐的點真的掐的很準。
到底是未雨綢繆?
還是杞人憂天?
人的正確思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靠經驗來判斷。
正如唐末藩鎮與五代之亂,使得宋極端重文輕武;元時的幾乎沒有政府的無能統治和崖山之殤,讓明朝死死卡着華夷之辯的紅線。
大順面臨的情況也有些類似。
歷朝歷代,從沒有過強敵從東南攻來,以至顛覆天下。
現實世界裏沒有先知,更沒有預言者,拄着一根烏鴉手杖往朝堂里一站,念出了關於未來的預言。
既然沒有先知,那麼以史為鑑,為什麼要興建看起來毫無意義勞民傷財的海軍?
唯一一個破局的點在日本,可這時候萬萬不能點破。
朝堂是四處漏風的,一旦消息有意無意地傳到日本,不要說貿易要出問題,就是日本急着向荷蘭人學習也來得及。
英國需要一支強大的海軍,以保證《航海條例》的重商主義利益和自身安全;荷蘭需要一支海軍,保住自己海上馬車夫的地位;西班牙需要一支海軍保證與新大陸殖民地的溝通;法國需要一支海軍,殖民地什麼的還在其次,英國有法國就必須要有;俄國需要一支海軍,以和瑞典交戰、在黑海打突厥人。
大順要海軍幹什麼呢?
這一點,劉鈺真的沒法給出一個讓朝堂滿意的答覆。
他苦思許久,都沒有想到一個確實有用能說服眾人的理由。
因為……西洋人隔着幾萬里,跑來攻打天朝,這不是痴人說夢嗎?怎麼可能?這麼說,根本就是先知、巫卜。
可要不說這些仿若先知、巫卜的論證,只說現實,又說不出個子午卯酉。
東南亞的貿易,刨除掉西洋人,東南亞有和大順競爭以至於要高關稅的手工業嗎?
東南亞能售賣的東西,商人都可以買到。
至於熱帶島嶼種植甘蔗,瓊州還沒有種滿,台灣的人也沒有多少。
【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無人轉,知生知死都是難。就是窖場也敢去,台灣所在滅人山,台灣本系福建省,一半漳州一半泉。一半廣東人居住,一半生番並熟番,生番住在山林內,專殺人頭帶入山……切莫信人過台灣。每有子弟愛來者,打死連棍丟外邊,一紙書音句句實,並無一句是虛言】
這就是熱帶島嶼的現狀,不是北美那種四季分明的氣候。
瘧疾、蚊蟲、登革熱、熱病,不說十不存一,但三分之一的死亡率不在話下。
有時候,聽起來這句「天朝地大物博無所不有」有些自大,可放到此時此刻,只是很謙虛地訴說一個事實。
如果沒有前世的記憶,放在此刻,其實吏政府尚書的話才是為國之言,劉鈺真的就是杞人憂天。
以史為鑑,沒有一個政權是因為東南海上的入侵而崩潰。
以現實推理,英國公的話也說的很明白了,前朝和荷蘭英國的衝突,是因為沒有放開貿易。
現在大順放開了貿易,西洋諸國為什麼要來打大順呢?圖什麼?
所謂殖民地,還是那句話,有錢的不是呂宋和巴達維亞,有錢的是西班牙和荷蘭。
佔下那裏,某種意義上講,反而是不利於貿易的。就像是鄭成功猶豫是否攻下呂宋,就必須要考慮對西班牙貿易的百萬兩收入。
而且東南亞是不是殖民地,對大順來說真的沒有區別。沒有一個東南亞小國敢對大順搞貿易禁運,或者說殖民地政策中很重要的一條不准發展本土工業,也根本就不存在,東南亞存在能和大順競爭的手工業嗎?
缺糧了,用絲綢瓷器去東南亞換呀;缺香料了,荷蘭人為了彌補貿易逆差,一船一船的香料往廣東運,就盼着能抵償一下貨款。
大順不產白銀,可大順偏偏又是白銀貨幣。
大順的央行是歐洲的殖民地金銀礦,發鈔權在歐洲人手裏,經手人就是海關貿易。
見過政府的軍隊向央行開戰的嗎?
大順不需要重商主義,因為手工業太強,以至於自由貿易卻取得了重商主義最想要的東西,貴金屬。
開關如此,不開關的走私還是如此。
這種天然的重商主義,使得海軍真的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逼迫日本打開國門、搶奪香料群島,這是兩個海軍有意義的方向,也是唯二兩個可見短期利益的方向,可這兩個方向此時都不能說。
這時候若是說建設海軍是為了對日開戰、對荷開戰,那必然又要遭到極大的反對,一句窮兵黷武毫不為過。
面對反對者的詰責和質問,劉鈺只能把問題往「未雨綢繆」這個方向上靠。
「閩、粵兩地,自來田少。前朝廣東還在吃廣西的米,而如今廣東的米,多半來自南洋。閩地亦是如此,臨海多富,而糧米皆來自南洋。」
「人不能一天不吃糧食。若是有朝一日,忽然那些南洋小國不准售賣糧食了,怎麼辦呢?」
「朝中諸位,又對南洋諸國知道多少呢?」
「那荷蘭國,為了能夠控制香料,逼迫當地的人不得種植一粒米,只允許種植香料。這樣,荷蘭人就能用便宜的糧米換取大量的香料。」
「西洋人在南洋日益深入,南洋於國朝,早已成為閩粵兩地的米袋子。若是南洋被西洋人控制,一旦生出害人之心,不准糧米外運,閩、粵等地又會有多少人餓死?多少人無以為生?」
「諸位大人說什麼,臨近有戰再造船不遲。就算造船可戰,等造船出來,只怕閩粵已經荒廢。這樣的責任,誰能擔待的起?」
「若有一支海軍,則海軍所至之處,皆為國土。那荷蘭國,相距南洋八萬里,只要海軍能抵達,巴達維亞便是荷蘭的,香料便是荷蘭的。英圭黎國,距離阿美利加相隔一個大洋,可海軍能至,則阿美利加的棉花、靛青、蔗糖、煙草等,皆是英圭黎國的。」
「我朝若想讓南洋始終作為國朝的米袋子,沒有一支海軍是可以的嗎?」
說到福建、廣東的糧食大半都是源自南洋的問題後,劉鈺又道:「古時候有個故事,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船在向前走,天下也在不斷變化。倭國自來與荷蘭人相近,即便有鎖國令,依舊允許荷蘭人貿易。」
「倭國自來不服天朝,向來以日出之國自稱。壬辰之亂,不可不察。若是倭國師從荷蘭,打造了一支艦隊,試問朝中諸公,誰能對抗?」
「你們見過西洋的大戰艦嗎?若沒見過,怎麼就知道國朝的水師破船能夠敵得過?」
「就像是平準之前,誰要是說提一萬步兵,縱橫西域。只怕會被人當成癲狂之語。可事實呢?」
話到如此,明明這天下沒有先知,劉鈺卻不得不強詞奪理,來當這個先知。
這時候建海軍,只有先知巫卜這一個辦法。
先知的話,總是初聽起來感覺扯淡,可事情發生的時候,又會感嘆早有預見。
他有大功在身,又有平準的實績,這時候說出這番話,總有些別樣的力量。
眼看壓住了朝堂上的氣勢,劉鈺又問道:「若天下一成不變,我朝則根本不需要變革。以如今的軍力,吊打四夷。」
「可是,試問諸公,誰能保證我朝不變革,周邊四夷、南洋小國、東洋日本就不會變革?」
「如果他們變革了,到時候誰來擔這個責任?」
「挫骨揚灰?就算是挫骨揚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現在,誰站出來說:周邊各國、東洋日本、南洋諸國一定不會變革?就賭上死後挫骨揚灰、子孫為奴、女流為娼。若我輸了,就給我立個碑文,杞人憂天;若你輸了,就將你和秦檜、吳三桂並立,上書遺禍萬年。如何?」
說的如此激烈,又是在朝堂上,當即有人斥道:「鷹娑伯,在這朝堂上不要說出這等話。況且,誰說的若不變革,便毫無勝算?」
「我說的!」群臣中,真正見過艦隊齊射的鄂國公李九思出面,反問道:「你們誰曾去見過西洋艦隊何等模樣?誰知道這海上作戰應該如何?過時的兵書,過時的艦船,根本不堪一擊。我於威海親眼所見,若艦隊成,便是全天下的水師綁在一起,也不是對手。」
「就是毫無勝算。」
聽到劉鈺先知一樣的論調,李九思終於忍不住站出來了。
這時候看上去,還只是震撼,卻還有勇氣說一句「以求超勝」;若是等到幾十年後蒸汽船橫行,那就只能吐血而絕望了。
可即便只是現在還有以求超勝的希望,李九思想着當日去威海親眼所見艦隊齊射的恐怖場景,也真的害怕起來劉鈺說的那些話變為現實。
不說西洋諸國,誰敢保證東洋日本、南洋諸國不「近水樓台先得月」,提前變革?
到時候緬甸安南皆是燧發槍加刺刀的青州軍;海上都是西洋的戰列艦,大順又該怎麼辦?
安南也好,日本也罷,若是攻來,總要與士大夫共天下,可他們這群勛貴怎麼辦?投降的時候,勛貴可是欲求投降而不能的,那是鐵杆的前朝餘孽,是要斬草除根的。
反正……花的是國庫的錢,又不是讓勛貴們捐助,這時候自然要站出來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