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杯子高高舉起,趙百泉很配合地舉杯等着。
日本這邊的人,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強顏歡笑舉杯「慶祝百姓有福了」,還是應該拒絕喝這一杯酒。
人的正確思想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順也好,大明也罷,從未想過「白銀外流」這個問題。因為沒有實踐的經驗,官員們就算是再有想像力,也想不到白銀外流這種事在務實的人看來,杞人憂天的杞人,腦子肯定有問題。
可日本不一樣。
從百餘年前,黃金白銀就瘋狂外流,加之那次提高貴金屬含量的改鑄,最終招致了享保年最大規模的一場通貨緊縮。
早在幾十年前新井白石就已經注意到了貴金屬外流的情況,不是因為他比大順這邊的官員更有戰略眼光,而是大順這邊的官員實在沒有那個實踐出真知的機會。連朝鮮都這個二道販子,一年都能五六噸、七八噸的白銀往釜山運,何況荷蘭和中國。
如今跳出了此時此刻的劉鈺,明顯瞄準了日本的金銀,反而還要說什麼「百姓有福了」之類的話,昭仁與松平輝貞等,實在是有些不知該說什麼。
若在後世,這番話可謂是強盜邏輯。打你一頓還說是為你好。
而現在,只是爹味太濃。
不過,只要在朝貢體系之內,爹味兒太濃本就是要市場面對的情況,這是總要面對的情況。
這幾個人都在等着昭仁的態度,昭仁頓了片刻,只能舉起酒杯,飲下了這杯苦酒。
飲下了這杯酒,實際上就算是默認了條約會簽。既然條約總得簽,又想着麻痹一下大順這邊,做出順從的模樣,松平輝貞也放下了恥辱的感覺,將這杯難咽的酒咽下去。
味道很苦,苦的叫這幾人都說不出話。
劉鈺則興致頗高地放下酒杯,又道:「剛才提及改元一事,我就想到了荷蘭人因紀元之事,被從平戶的商館被遷走。西洋人用耶穌紀年,與天朝不成體系。」
「日本雖久鎖國,然有長崎,應也知世界事。世界有大九州、小九州,更有九州島。天朝不過歸大九州之一隅。」
「西洋人勢力漸大,日本亦有所知。西班牙人四處傳教、葡萄牙人亦曾炮擊平戶,英國人也曾力求開關貿易,曾經也有瑞典人流落日本,我也有所耳聞;新井白石審問意大利的傳教士,亦知羅馬。」
「故而當今之際,當如春秋時候,尊王攘夷,成天朝與藩屬之共榮;破西洋四擴之勢頭。」
「日本朝貢,亦有好處。如壬辰年事,朝鮮為藩屬,遭豐臣之侵,天朝豈不出兵相救?」
「貢於天朝,仍可守宗廟、保民俗。而若南蠻入侵,則恐亡國滅種。昔年我游江戶,曾投尺素于吉宗將軍,期間多有西洋人滅國屠戮之事。」
「試問當今世界,所能抗手西洋者,舍天朝其誰?」
「天朝仁義,天子命我和談,所提條件,皆不求利。不過是為琉球討個公道,再加上一些出兵的軍費而已,實在不多。」
「你們卻以為我是那種重利輕義之人,我這心裏,着實痛心。我所求者,不過一衣帶水風月同天之地,可以力抗西洋入侵,保千年之文華。此真正大義也。」
「或如阿美利加之大國,人口千萬,帶甲十萬。如今國滅身死,全族不留,乃至祖先文字,後世竟無一人識者。」
「實可為鑑。」
「唯有圍繞天朝,共庇天下,方可破解。我也非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天朝縱有軍艦,亦不如西洋人之百一。」
「前朝萬曆年間,西洋人只在南洋稍有立足。如今百餘年間,日拱一卒,如今已尾大不掉。」
「面對堅船利炮,日本國連大順的海軍都尚拱手難敵,又怎能獨自敵過西洋人百倍的戰艦呢?」
把那套所謂的「大東亞」的共榮扯淡的話,稍微換了個說法,說明了朝貢天朝的重要意義。
嘴上有意無意地提着西洋人軍艦的強大,聽起來像是在恐嚇,但其實另有深意。
趙百泉聽到劉鈺這番話,心道鷹娑伯這話可說的不太妙。本朝能夠勝的如此順利,皆因海軍艦船之利。
如今卻說西洋人也有艦船,甚至強於天朝百倍,這雖是為了嚇唬一番倭人,但只恐倭人另有心思,乃至拼命造艦。
心裏想着要不要出言想辦法提醒一下劉鈺,可一時間也沒有其餘主意。他能想到的,無非都是一些禮政府能說的屁話,又是天命又是禮義的,但這兩年經歷了琉球、朝鮮、對馬的事,讓他的三觀受到了極大的衝擊,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這一套東西是不是真的有用了。
他卻不知道劉鈺一點都不怕日本造艦,反而巴不得日本嘗試造艦。把有限的錢財扔到必然失敗的艦隊上。
說了半天朝貢的巨大意義,明知是別有用心,對面的幾人還都聽進去了一些。
不管是大順還是日本,此時對外面的世界,表現的都像是一個草履蟲,只能有應激反應:從隆慶開關到日本鎖國;從禁教到貿易,都是受到刺激之後的反饋而已。
只是考慮到距離太遠,等着佔了印度、東南亞,真正開始有能力刺激東亞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此時西洋人的刺激,並不是太大。
劉鈺一直在做的,便是既然西洋人暫時來不了,那麼就仿造出一個西洋。
讓大順看看若是西洋人的軍艦和火器陣法,現在有能力對大順開戰,大順是否能夠抵擋。
打日本對於朝政的目的,就是用自己訓練的這些人,偽造出一個看得見、摸得着的西洋人的刺激。
這個刺激,是有效的。
既對大順有效,也對日本有效。
昭仁聽完劉鈺的話,也陷入了思索,心裏雖然有些質疑劉鈺是不是誇大了西洋人海軍的規模大順的海軍都逼得日本無力防守,百倍規模,那得是什麼樣但也確實得到了刺激之後的反饋。
只是對劉鈺的那套言辭,覺得實在是有些強詞說理了。
然而接下來劉鈺的一番話,讓昭仁等輩,都有些駭然了。
「天朝此番出征,實有滅國之願。只是天子仁慈,以大局為重,才如此打下去。所為者,就是將來抗爭西洋。」
「或許你們不信,然則就是如此。日本國之政局,天朝豈不知曉?以史為鑑,什麼樣的情況不曾見過?」
「長州藩又非鹿兒島,何以非要對長州藩動手?不過是震懾西南諸藩而已。」
「震懾西南諸藩,不過是保幕府穩定。否則又恐有昔年戰國之亂,百姓血流成河,亦或者各藩結交西夷,各自為政。」
「昔年之高山重友,身為大名,不惜放棄一切,遠走呂宋,只為信教。再如伊達政宗、小西行長、大友宗麟者,皆為切支丹教徒。」
「若幕府權威盡失,戰國之亂再起,不但百姓血流成河,亦有勾結西夷之大禍。」
「故而,天朝既不曾與幕府旗本野戰、亦不曾非要取消幕府已成禮制,皆為大義也。」
「你們卻不懂天朝用心之苦,只當是天朝欲加之罪。如今在座的,既有王室,又有公卿,亦或幕府之老中、學頭,並無外樣大名,我也不必諱言。」
「此時和談,於幕府、公家,皆為最利。天朝豈無英才?難不成就真沒有人提出扶植西南諸藩,而解散幕府,還王政之事?」
「朝中求戰心切者,不知其數。我是頂着眾人辱罵,這才爭取到了這個條件。你們卻還顧忌頗多。卻不想想,多少軍官指望此戰升功封爵?如萩城那樣的合戰,只有勝而無敗,天朝諸臣誰不想立功?開戰至今,死傷不過數百,難道真的打不下去了嗎?」
一番話講完,松平輝貞心下駭然,回想着自開戰以來大順的種種舉動,似乎還真是這麼一個流程。
難道說,因着鎖國,只能從荷蘭風說書里得到外面世界的消息,終究不如大順知道的多?
或許,外面的世界局勢,真的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嗎?天朝所以才要統合周邊的力量,以為對抗?
想要說點什麼,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這些話在松平輝貞看來,句句是真。
的的確確,現在和談是對幕府最為有利的,甚至大順在俘獲了昭仁天皇后,並沒有立刻要求和談,而是打了長州藩一戰,這不就是在給幕府台階下嗎?
最終要求和談的,是西南諸藩,而不是幕府;諸藩也一致認為,天皇北狩,非幕府之罪,而且寫了文書,立此存證的;也屬諸藩一致要求不能另立新君繼續打下去的。
而這一切的轉折,就在於萩城一戰。
萩城一戰之前,西南諸藩可都是等着看幕府威望掃地的,說不定真有盼着大順削弱幕府的。 :(/
萩城一戰也證明,當初在米子,大順完全有能力擊潰岡山藩的部隊,再殲滅大坂城代的幕府直轄武士,但大順卻沒那麼做。
聽起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可松平輝貞心裏還是有諸多警覺,當年劉鈺騙的幕府提溜轉,按德川吉宗私下所說,鑄幣改革一事,的確緩解了日本的錢荒問題,可怎麼看都像是為將來能要到賠款做準備;甘薯救荒,的確救了很多享保饑荒中的百姓,穩定了各藩此起彼伏的一揆,可只怕還是為了將來沒錢賠可以賠米。
這種人,最是可怕。
松平輝貞心道,若說是騙,卻不是騙,不管是鑄幣還是甘薯,都是實實在在緩解問題的。
可緩解問題的時候,想的卻是幾年甚至十年之後的索取。
若只是簡單的張儀寸舌那樣的欺騙,總能一眼認出;怕就怕這種是真的為你好、你也確實得到了好處的欺騙,今日得得好處,將來可能要幾倍奉還。
仔細回憶着劉鈺提出的三十餘條條件,松平輝貞心道,這些條件里,哪條才是最可怕的?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條件里沒有最可怕的,不管是開關還是賠款亦或朝貢,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東西,藏在了松平輝貞和德川幕府最想要的結果里大順,會力保幕府體制。
只是,這種可怕是對日本而言的。
松平輝貞不是日本,德川幕府也不是日本,昭仁更不是。既如此,他們自是看不到他們最想要的結果,是日本將來最沉重的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