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的總部雖然都在京城,但是相隔頗遠。
在六分半堂的總部,隱約可以看見金風細雨樓總部的輪廓,是因為天泉山高,四樓一塔都極為顯眼,但即使是武林中最頂尖高手的眼力,在這個距離,也無法看清對方總部發生了一些什麼事,甚至因為樓閣掩映,連對方那裏有幾個人,在不在走動,都分辨不出來。
不過今夜,方雲漢從天泉山頂飛走之後,蘇夢枕和楊無邪一直都在注視着六分半堂總部。
他們雖然看不清那裏具體的情況,但似乎可以模糊的感受到局勢的變化,對於勝敗的傾向能夠有最及時的判斷。
王小石也在這裏。
之前他們只是靜靜的看着,不會說出自己的看法,也不會進行任何的討論,可是等到天象急變,這種安靜就維持不下去了。
最先開口說話的居然是在這裏權柄最高,威勢最重,見過的大場面最多的蘇夢枕。
這提刀的時候鬥志如同魔魘,苦捱病痛堅毅到被視為奇蹟的病公子,見天變而當即色變,神色震詫無法掩飾:「是他?他也去了六分半堂總堂?」
蘇夢枕這話說的不明不白,可就連王小石也聽得懂,想到了這個「他」指的是誰。
王小石雖然初出茅廬,但是師承淵博,而且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刻意留心本地的江湖消息,打聽遠方的武林風聲,確保自己掌握的相關信息不會過時。
所以王小石也早就聽說,蒼穹之高,江湖之遠,武林之大,只有一個人在出現的時刻,會令天光都為之變暗,風雲亦為之變色,日月因之無光,人群因之肅清。
「迷天七聖,關七?!」
王小石這一聲滿含驚意。
這驚意有兩層。
第一是震驚於江湖傳說居然是真的,真的有人的現身,能夠與天象產生如此密切的聯繫。
第二是震驚於這個讓天都變色的人,怎麼偏偏此時現身?是不是就在六分半堂總堂?會不會已經跟方雲漢對上?
楊無邪則說道:「大聖主和二聖主都沒有消息傳來,這件事情一定是倉促而發,而且是其餘四個聖主合力為之。」
「雷損……」蘇夢枕嗓子裏喑啞數聲,低沉道,「方應看。」
………………
方應看正在看天。
這位神通侯非常年輕,知道他的人一般都敬稱他一句小侯爺,既是讚揚他年紀輕輕做得大事,也是為了表示對他義父的敬重。
當年他的義父方巨俠救過皇帝一命,風姿絕世,讓如今的大宋天子念念不忘,非要封他做神通侯,只是方巨俠無心功名,不事朝堂,飄然而去。
方巨俠膝下無子,這神通侯之位就被他唯一的義子方應看所得。
一開始的時候,當然也有一些人對這位神通侯看輕,認為他不過是運氣好,找了一個好義父。
但是這個小侯爺處事手段八面玲瓏,很快就在京城中建立了屬於自己的一撥勢力,在蔡京一系和諸葛神侯一系間遊走如意,還聯合了宮中的內監首領米蒼穹,組成了「有橋集團」,在朝野之間、黑白兩道潛藏的力量都不可小覷。
就連金國高層都看重這位小侯爺,傳授給他金國皇族的一門絕學,烏日神槍。
不過,年少成名,功成名就的方應看也有遺憾。
他自從得知了關七的存在之後,就常常憾恨,覺得為什麼與天象有如此密切聯繫的人,不是自己,偏偏是一個瘋癲的人。
不過,這種抱怨是世上最無用的情緒,方應看深知這一點,他很快把自己從這種情緒中脫離出來,並隨之有了另一個想法。
他不能有關七這樣的稟賦,但他可以試着掌控關七。
關七已經瘋癲了,矇騙、操控一個瘋癲的人,要比針對清醒的關七容易的多。而如果能夠操控一個像關七這樣的瘋子,簡直比指揮十萬大軍更有成就感。
可惜的是,方應看為這件事情苦心多年,還沒有能夠完全成功。
關七現在已經會被方應看收買的人所矇騙,但遠不能算是言聽計從,甚至從這幾年的情況來看,要做到令其言聽計從的那一天,還遙遙無期。
而這個時候,雷損找上門來,要求合作,其實隱隱間正中方應看下懷。
他對「指揮關七去做一件事」這個成就苦求良久而不得,這一次在雷損的協助之下,有機會提前嘗試,也算是過了半個癮。
因此,方應看在跟雷損談條件的時候,把自己平時讓人如沐春風的氣質又多發揚了十倍,一定讓雷損感受到無比的舒心。
就算是一個四肢俱斷、家破人亡的人,要是能被他這樣對待一會兒,也立刻會獲得多活三十年的信心、快慰。
當然,態度歸態度,實際利益的交換是半分都不肯讓的。
到了今夜此時,穹蒼之上如有墨海濤濤,方應看在六分半堂總堂之外一座高樓上,距離中心大堂約千丈之處,望着這樣的景色,只想着,希望那個雷損要殺的人能夠多支撐片刻,不要死的太容易,能讓他多享受一會兒這種成就感。
………………
不過,無論是懷着好心還是善意,無論是天泉山上,還是堂外高樓,這些人心思轉的再多,也沒有辦法在此刻真正去影響六分半堂里的情況。
真正的局勢變化,只取決於身在堂中的人。
這些人里,有人佇立,有人期望,有人正在進來。
六分半堂總堂外圍有一座大門,門下一條路,直通中心大堂。
這條路上本來殺機四伏,兩邊屋舍之中不知道潛藏多少六分半堂的精銳,此時卻都偃旗息鼓,甚至好像憑空消失。
這些飛揚跋扈的江湖子弟,身處六分半堂老巢,居然不約而同、主動的退避,使周圍的一切門窗緊閉,路上無人,好像這裏一切有存在感的東西,都要主動或被動地給那人讓位。
就連廣場上那些六分半堂的頭領,這時候也都不知去了哪裏,只剩下一些斷肢血跡。
雲層里有蟒蛇、樹杈一樣的閃電划過,這個讓天地淪為陪襯的人終於出現在方雲漢眼前。
他並不霸氣威武,也不傲然出塵,甚至雙手雙腳上都有鐵鏈鐐銬,是坐在一張鐵椅子上,被四個黑衣人抬過來的。
方雲漢早就在原著之中,看到過一些關於關七此刻情況的描述,可等他親眼見到了,心裏還是不可自抑地湧現出莫大的荒謬感。
關七這一代狂人,不知道是受天偏愛還是受天所忌的絕代人物,這時候給人的第一感覺居然就像個……白痴。
他被手下的四個聖主抬過來,深入了六分半堂,眼裏還是一片空洞,臉上茫然的好像睡了一覺之後發現自己被遺棄的小孩。
他本來應該跟雷損是一個輩分的人,可是外貌顯得比狄飛驚還要年輕,眉鋒、發梢微微泛白,那像是有一陣小雪落在了他的眉發之上,化了之後,就給他染上了些許冬天的顏色。
不過他眉毛和頭髮的主體仍然是濃密而深黑的,這就使他更顯得滄桑而年輕,年輕愈滄桑。
「關七……」方雲漢徐徐吐出一口氣來,好像要吐盡心中突兀現出的一股痛惜,「可惜我晚來了十多年……」
不然的話,當初剛剛看到玄奧的幻象,且還沒有完全瘋癲的關七,應該是少有、乃至僅有的能夠跟他聊一聊那些東西的人吧。
關七所看到的幻象,沒有人能夠理解。
方雲漢的前塵,又能跟誰交談?
就算是方平波和紫雲,他們可以傾聽,然而終究未曾親眼見過那樣的世界,卻又怎麼能全然聽懂他在說些什麼。
對於他們來說,那只是一段遐思,一個故事,一些靈感,而不是高也無窮,萬變萬象的一方天地。
方雲漢原本以為自己見了關七的時候,大概只有滿腔戰意,可是真的見到了,才明白自己也不是為戰而生的狂魔,他還是人,也會心緒複雜,矛盾難解,甚至願意為此讓雷損多活一會兒,先跟關七說話。
天色愈黑,雷雲滾滾,吐氣如嘆,轉瞬即逝,方雲漢平和道:「關七,你到這裏來,是要找溫小白,還是要來見你女兒,雷純。」
眾人聞言,面色俱變。
那四個抬着鐵椅子的黑衣蒙面人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但他們本來正要把椅子放下,聽了這話,手上竟然一顫,鐵椅離地還有一寸,就直接墜下,地面發出一聲悶響,椅子腳周邊的石磚都出現了些許裂紋。
雷媚、後會有期微愕,七竅流血、四肢顫抖,勉強扶着中心大堂門框站立的雷動天張口結舌。
雷損更是失態,他身子猛地一挺,頭往後仰,好像迎面中了一拳,幾乎要再退一步。
雷純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損的愛女,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雷純的真正身世,在雷損心中,應該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才知道的絕密。
十幾年獨享的秘密在這種生死關頭被一語道破,就算是雷損的城府,也沉不住氣了。
這個方雲漢的消息到底是從哪裏得來?!
聽到這個消息的其實不止廣場上的這些人,在廣場另一端的閣樓里,二樓窗內,一位容貌絕美,氣質絕佳,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大小姐,也有一瞬怔愣出神。
她就是雷純。
原本她被安排在這裏,是要按照雷損所說,在恰當的時候,推開窗戶,給關七幾個眼神、做出一些引導,去堅定關七對於方雲漢的殺意。
她雖然不能練武,仍是聰明絕頂的人,卻沒有深想為何自己對關七有這樣的影響力,因為雷純從不質疑自己的父親。
但,她爹不是她爹?
在雷純身後,負責保護、照顧她的梅蘭竹菊四劍婢,也從窗戶縫隙里看到了雷損失態的樣子,心中驚疑不定,更對自家小姐產生一股憐惜之情。
梅劍靠近了一些,試圖安慰雷純,沒想到雷純的柔弱姿態只在彈指一瞬間,梅劍還沒有開口,雷純已經伸手推窗。
她開囗:「七少爺……」
這是雷損吩咐她說的話。
梅劍的動作頓時僵住。
剛才大小姐分明也看到了廣場上的變化,看到了總堂主的失態,為什麼還……她就在一眨眼間已經有了決斷?
梅劍看着大小姐的背影,心中憐惜之情還沒有來得及退去,已經手腳冰涼,突然覺得,不寒而慄。
關七瘋癲多年還不忘摯愛溫小白,雷純的樣貌與她母親溫小白一般無二,氣質、聲音更是相仿,她本來確實可以對關七造成極大的影響。
可是雷純說的話並沒有傳入關七耳中。
就在方雲漢提到問小白的時候,關七空洞的眼神往方雲漢身上投去,然後,他眼裏看到的、耳邊聽到的,就跟周圍的人全然不同了。
「小白?」
關七低聲念叨,腦海里有浮光掠影的片段閃爍,眼中卻又看到了那些奇特的景象。
在他眼裏,高的難以想像的一座座大樓矗立,取代了六分半堂總堂的建築。
那些高樓摩天接雲,其中有許多樓體以琉璃為牆,上下一體,恐怕要消耗千萬斤的琉璃。
摩天大樓間,所有的道路都是一種似石非石、似土非土的質地,人們坐在四輪鐵車裏面,川流不息,也有前後兩輪一線的小車,在高樓與溫馨的屋舍間往來。
人太多了,繁榮的難以想像,雲也太厚了,每一個晚上都看不到浩浩星河。
雷損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都已經消失,只有灰袍提刀的年輕人,一起過來了,站在這大街上,然後,他的身影也消散。
關七看到了一個與灰袍人相似的青年,從墓園中走出,賣掉了多餘的房產,整日待在家裏,時常呆望天空,終於有一天,他走出家門,去往了其他的城市,走過山野,在高山上滑翔,在大海上衝浪。
逐漸地,那人發呆的次數少了,在這漫長的旅程中,變得越來越生動、熱烈,他有時在廣袤的草地上找到一朵小黃花,都能高高舉起,開心的打滾,也有的時候,狼狽的在雨中趕路,在山崖下避雨,冷的哆哆嗦嗦,唉聲嘆氣的撥弄綠葉。
「小白。」關七好像想起了更多,對眼前這沒有小白的畫面煩躁不耐,憑着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撥動。
六分半堂的廣場上,眾人神色莫名。
雷純已經開窗說完了那些話,關七卻根本沒朝她看上一眼,只是死死的盯着方雲漢,嘴裏念叨着小白,還抬起手來晃動鐵鏈,好像在空中飛快的拉扯着什麼。
雷損心中隱隱感覺局勢失控,沉定精神,道:「方雲漢,你是怎麼知道小白的事情?當年她生下純兒,第二天就在院中憑空消失,她是自己離開還是被人擄走,你是不是見過她?」
「嗯?」方雲漢眉梢一動。
在那小說中,溫小白是因為疑心關七對她已無情,生下孩子後萬念俱灰,試圖跳崖,被方巨俠夫婦救走。
怎麼,表現出來的形式,是憑空消失嗎?雷損就算含糊其辭,想要嫁禍方雲漢,也沒必要編出這種說辭才是。
「小白!」
關七忽然發出一道狂亂的吼聲,空洞、幼稚的神情,全被一種不知向何而發的戰意所取代,他的頭髮像是失去了重力,在空中漂浮起來,手掌在空中拉扯的速度越來越快,百鍊精鋼所制的鐐銬被他隨手扯斷。
鐵椅旁邊,四個心懷鬼胎的聖主心驚膽戰,連忙退避。
方雲漢看着關七狂亂到什麼都聽不進去的樣子,那股惋惜之情漸淡,心想:瘋瘋癲癲的沒法溝通啊。還是先砍了雷損,再處理這件事。
就在這時,關七動作驟停。
他看到了,看到了曾經在小白身上見過的、極度相似的場景。
看到了他這些年來獨處一室的時候,對天地質問小白何在而見到的「答案」。
在他眼中,那個走山踏水的青年身影,不斷的倒退回縮,埋在了墓園中的人死而復生,陪伴在那已經成了少年的人身邊。
一切最後定格。
藍天白雲,草長鶯飛。
許許多多朝氣蓬勃的少年男女,穿着統一、舒適的藍白配色服裝,站在廣闊的操場上,大多是短髮,跟隨着喇叭裏面傳出的聲音高聲歌唱。
這些人一同注目前方。
那裏,一面紅旗在歌聲中冉冉升起。
「小白就在那裏,小白在你那裏!」
天已純黑,所有在這個時候注意到天象的人,無論是王侯公子,還是背主小人,都沒來由的心慌意亂起來。
黑天之下,關七的眼神突然有了焦點,乍然站起,那張鐵椅四分五裂,着急退避且都身懷絕技的四大聖主,竟然好像被無與倫比的神威鎮壓,一動都沒能動,就被破碎的鐵椅在四個方向上砸死。
關七的身體在那一刻懸停半空,一手指向方雲漢,聲如狂魔:「小白就在那裏,要怎麼去?!」
他一手指人,卻是仰望長空,不知是問人還是問天。
恨聲向天。
「把她給我!」
轟!!!!!
雷聲震響世間,成百上千條閃電一同在雲間亮起,宛若把整個天空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