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馬鞭揮在空中,只是一聲輕響,並沒有真正落在馬身上。
老練的車夫是不會隨意鞭馬的,況且長途跋涉至此,無論是人是馬,都已經非常疲憊。
這是一支商隊,十一架大板車上,都是粗布蒙着、麻繩捆綁的貨物,各有一個車夫,也有幾輛大車貨物上還坐着一兩個青壯漢子。
貨裝的多,車輪在夯實的道路上仍然留下不淺的痕跡,車也得走的慢些才穩當。
有駕車的老頭把鞭子放在一邊,悄咪咪的喝了一小口酒囊里的烈酒,頓時愜意的舒了口氣,全身都放鬆了不少。
商隊前頭另有兩匹馬,一匹是商隊的頭領老崔騎着,另一匹馬上站着個衣服肥大的矮小男子。
將近九月份了,道路兩邊的野草、小樹都已經發黃,平坦的大路上,遠處吹來的風也越來越冷,但那城門已經不遠。
老崔遠遠的看見了,精神一振,叫道:「大夥都加把勁,今天太陽落山之前,我們就能進城把貨卸了,說不定能直接談妥,把錢拿到手了。」
商隊的弟兄紛紛響應,車馬的速度稍稍提升了一些。
「平時恨不得十里歇上十八回,一說到錢,一個個都精神了。」老崔笑罵了一句,看向旁邊馬上的矮小漢子,言辭之間客氣了許多,道,「金兄弟,再有兩里多,就到鐵衣城了,進了城,我得請你好好喝一壺。」
「不用,等你們進城之後,我就要趕緊回家去了。」
金色秋看似站着,實則是蹲在馬背上,一看就有點冷肅死板的臉孔上,也難得浮現了笑意,道,「走了好幾年了,至少得回去給家裏人報個平安。」
「哈,說的也是。」老崔又說道,「不過報了平安之後也可以再來嘛。家裏要是有什麼兄弟子侄,不如一起邀來,大家喝個痛快。」
「先謝謝啦,不過真是不用。」金色秋臉上帶着追憶的神色,說道,「我家有自釀的酒,大姐做的菜,也比那些酒樓里的更香,等你們歇好了,倒是可以到我家來做客。」
「嘿,那就過兩天再約。」老崔滿臉笑容。
說起來,他跟金色秋相識,也就是這十來天的事情。
因為今年路上不太平,說不準就有什麼長得格外壯些的豺狼虎豹攔路,像是這種要走遠路的商隊,都會雇些護衛的拳師,剛好老崔在大商會那邊有點門路,求到馬副會長那裏,就給介紹了這位過來。
雖然只是一個人,卻是力超所值。
還說是這位剛好要回鄉探親,跟他們商隊的路線差不多,算是順路給了個人情,平時這個價錢,可還請不到這樣的大拳師。
老崔商隊裏的人,一開始見金色秋生的矮小,臉上不敢怠慢,心中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可路上當真遇到了幾回猛獸、土匪,金色秋隨意將他們打發了之後,老崔他們的心思可就熱絡起來了。
商人重利,什麼東西都喜歡用金錢來衡量,而能夠跟一位有真本事的大拳師長期相處,打好關係的機會,那也是百金難求啊!
老崔心裏歡喜,一拍大腿,往後面吆喝了一聲,道:「都要進城了,楊老頭,來幾句應景的。」
那個小口品着酒的老頭愜意的閉着眼,背靠着貨物,聞言,清着嗓子想了想,道:「既然要到鐵衣城了,那就來一段《威虎王點將》吧。」
「好,就來這個。」老崔還沒說話,又有一個老車夫叫道,「你那酒醃的老嗓門兒,也就只有這一段,還唱的有點兒味。」
「嘿!有的聽就不錯了。」
楊老頭還是閉着眼睛,神氣的晃了晃腦袋,找了找調子,張口就來。
「賢弟~抬頭~來觀瞧,隊隊旌旗~空中飄。」
「大太保~亞賽過溫侯貌,二太保上山擒虎豹,三太保下海能斬蛟~」
這抑揚頓挫,氣脈悠長的唱腔,是大齊北方邊境的戲腔。
約一百五十年前,大齊那一位廢除海禁、大舉改制、撥亂反正的賢相,閒暇之時就喜歡編些雜劇,找人來扮演其中種種英雄人物,重現一場場豪傑故事。
百餘年來,這類戲劇流傳越廣,發展越佳,又有許多依據歷史故事改編或杜撰的戲本。
大齊的北方邊境,三百多年來,戰事不休,其中有太多可說的故事,可書的人物,以這些人物,這些地點為主體編寫出來的戲本,也算是自成一派,許多詞句唱起來尤其豪邁。
鐵衣城,是北方邊境重鎮之一,威虎王點將,就是以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一場大戰為基礎編寫出來的。
商隊裏的眾人看着前方鐵衣城門越來越近,耳邊聽着這悠揚的聲調,更是身臨其境,聽的來勁。
卻在這時,另一道聲音插入,替過了楊老頭的嗓門,接着唱了下去。
「四太保~力用開山斧!五太保手持青龍~偃月刀,六太保矛上孔雀多精妙……」
楊老頭愣了一下,睜眼看去,這接着戲文高唱的,居然是那位拳師。
他唱的音色更佳,韻律更足,竟有一種在戲中耳濡目染、浸淫多年的意氣。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金色秋這一句一句唱下來,雖然只是雙手摟着袖子,站在馬上,卻像是昂首闊步,全副行頭的在台上表演。
商隊裏的眾人都聽得呆了。
等到這一段唱完,他們也已經到了城門口。
老崔他們準備進城,金色秋就收了聲,道:「既然到了,咱們就在這裏暫別,諸位,後會有期。」
老崔應了一聲,金色秋撥馬揚鞭,不進城門,向着城東奔去。
正在檢查商隊車馬的士兵見狀,神色微變,守城的伍長立刻向老崔問道:「那是什麼人,是要去哪裏?」
「那是我們請來的拳師。」老崔看這些人臉色有些異樣,心中微疑,卻還是實話實說,道,「他是回北邊來探親的。」
那伍長追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家鄉在哪裏?」
老崔仔細想了想,答道:「這我也沒細問,依稀記得他說,是在伏虎鎮那一帶吧。」
「還真是那裏!」伍長看着金色秋遠去的身影,臉色之中多了些悲憫。
旁邊有個士卒緊張的問道:「伍長,我們要不要上報?」
「不用,將軍就在那邊,我們還能報給誰?」伍長搖了搖頭,說道,「他反正也進不去。估計去碰個壁,就得回來了。」
老崔聽的滿肚子疑惑不解,禁不住問道:「幾位,伏虎鎮是出了什麼事嗎?」
伍長嘆了口氣,卻不肯說明究竟,擺了擺手:「這些事,不是你們這些人該知道的,進城去吧。」
老崔心裏頭有了些不好的猜測,轉過頭去,卻已經看不到金色秋的身影,也只好先進城去了。
這鐵衣城,他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
最近這些年,北漠王庭派出的兵馬過來攻打,總是大敗虧輸,所以這座城池雖是邊境城市,也算極為繁榮,十分安定。
不過這一次進城,老崔能明顯感覺到,城裏的氛圍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
街頭巷尾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街上巡邏的士兵好像也多了不少。
路過一條有勁卒把守的街道時,老崔還聽到了一陣抽泣的聲音。
側目望去,那滿街上居然都是面色頹唐,驚惶難安的人群,約莫有數百人。
其中一些小孩像是被嚇傻了,失魂落魄,呆呆的被家裏長輩抱着。
「這是怎麼了?」
去早就定好的地方卸貨時,老崔順嘴問了一句。
那來看貨的掌柜聽見他的問題,就先是一陣唉聲嘆氣,道:「你說那條街呀,那街上的,都是伏虎鎮逃出來的人……」
鐵衣城的東南方,馬蹄飛踏,一路煙塵。
金色秋正策馬狂奔,直向伏虎鎮。
從鐵衣城到伏虎鎮的路,變化不大,區區八九里的路,根本要不了多長時間,可是,他還沒到伏虎鎮的界碑,就看到前方設了關卡,許多士兵持槍把守。
一個小將持槍一指,道:「幹什麼的?」
金色秋連忙勒馬:「我是回鄉探親,就在伏虎鎮,這是出什麼事了嗎?」
「探親?」那小將皺起眉頭,道,「這伏虎鎮已經不許進了,你先到鐵衣城去吧,也許你的親人在那裏。」
金色秋不解道:「怎麼這麼說,這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打聽這麼多作甚?!」小將眼睛裏面都是血絲,好像非常焦躁,忽然發怒,呵斥道,「讓你去就去,伏虎鎮那邊兒不准進,裏面一個人也沒了。」
金色秋臉色一沉,往關卡後方看了看。
不過,伏虎鎮周邊剛好是林木茂盛的地方,整個鎮子地勢略低。
從這裏看過去,只見一片郁綠帶黃的秋日林景,連鎮子裏幾家最高的酒樓,都只能隱約望見樓頂。
他沒再說什麼,撥馬轉身離開。
策馬走了百步左右,金色秋沒按照原來的路線返回,轉了個大彎,把馬藏在一處林子裏,從林野之間起伏無路的地方,走高竄低,向着伏虎鎮潛去。
不料,等他靠近了伏虎鎮之後,就發現更多的士兵在這鎮子周邊巡邏,一個個都非常警覺,其中還有跟普通兵卒裝束截然不同的火槍營士兵。
看這個架勢,伏虎鎮裏面倒像是真成了什麼機密要害之地。
金色秋猶豫了一下,竄上一棵大樹,眺望伏虎鎮中的景象。
鎮中一座酒樓二層,剛好有一襲鵝黃色的衣裙闖入他眼中。
「大姐!」
看到那日思夜想的身影,金色秋終於按耐不住,覷見了一個巡邏的空檔,全力施展矮子功的高明腿法。
如同一隻潛藏在林木間的兔子,僅悄無聲息的蹬了幾下,便越過了防線,潛入了伏虎鎮內。
古怪的是,這鎮子外面有大隊的士兵巡邏把守,可是一進到鎮子裏面,一個士兵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金色秋穿過了幾條街,不但沒看到巡邏的士卒,甚至沒見到哪裏有住戶出來活動。
青磚黑瓦,潮濕的小巷子,兩邊到處都是擺攤的,顯得不太乾淨的兩條最繁華的大街,一切都跟他當年離開這裏的時候那麼相似。
可就是人少了很多,那些攤子店鋪,貨物都隨意的擺放着,門口沒人看顧,裏面好像也一點人聲都沒有。
這裏的情況,就是個傻子,也能察覺出幾分不對勁。
金色秋心裏的警覺已經提到了最高,可還是惦念着那道鵝黃色的身影,全速急走,奔行於牆頭,躍動於屋脊之上,又數十步之後,直接跳上了那座酒樓的二層。
這酒樓上下無聲,桌椅凌亂,一些吃剩的菜隨意灑落,還有破裂的酒壺,傾倒的酒罈。
不過那些菜還沒發臭,那場未知的變故應該還沒有過去太長時間。
穿着鵝黃長裙的窈窕女子,就站在二樓通向三樓的樓梯口,身子搖搖晃晃的。
金色秋近距離的看着這道背影,連長裙上的一些針腳都能夠辨認出來,耳垂上一些細微的痕跡,也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已完全不必懷疑這個人的身份。
「大姐!」
顫聲喚着,金色秋連忙向前幾步,失態之下,險些破了多年的習慣直接站起來。
女子聽到這一聲呼喚,搖搖晃晃的背影立刻停住。
金色秋忙道:「大姐,是我啊,我回來了。這鎮子裏……」
他話未說完,那女子已然轉身。
細眉彎彎,杏眼秀唇,略顯豐腴而不減清美的鵝蛋臉,唇角好似常含着一點溫和笑容。
這是一張極富風情的美人面。
可這張臉……
膚色死灰。
金色秋瞳孔一縮,嘴巴還張着,已忘了言語,愣住不動。
美人面上咧開一條極為突兀的笑唇,上下兩排牙齒,連同牙齦幾乎都露在外面,兩眼一翻,眼眶裏只剩死魚白,尖叫着撲來。
咚!
金色秋腳尖一點,蹲着的身體像是一個輕盈的圓球,彈上了酒樓二層的房梁,臉上還帶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下方撲了個空的女子身形。
那女人一下撲空,雙手按在了地面濕滑的酒水之中,跌了一下,卻像是一隻炸毛的野貓迅速站了起來。
她分明看見了金色秋跳上高空,卻始終不懂得抬頭看去,只是四下里張望,遍尋無果之後,又發出了一聲尖叫。
即使是尖叫,從她的嗓子裏發出來,也帶着台上十年、名滿鄉里的清悅。
但在她這一聲之後,伏虎鎮中從近到遠的,又響起了成百上千道吼叫,有粗有細,有老有少的聲音。
這是人聲,卻已經不像是人。
房樑上,金色秋眼神呆滯,淚流滿面。
叫聲傳出鎮外。
林間歇息的銀甲將軍憤然睜眼,眼眶發紅,鋼牙緊咬,握着刀柄的手,一根根青筋暴起。
周圍,千甲肅立。
叫聲在林間迴蕩。
這裏是大齊的北方邊境,鐵衣城東南,伏虎鎮外。
此時是安遠十二年,再有幾天,距離玄武天道成立的那一天就滿一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