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半邊晴空白雲,半邊破裂夜幕。
暗淡天光下,一個堪稱醜陋的機關人形,立在山路之上,宛如一具風乾的屍體。
這個機關人的軀幹肢體,都是以紅色的木頭為主材料,而在關節部位,則覆蓋着青銅色的金屬,脖子也是青色的金屬轉軸。
而整個頭顱上半部位,完全是青銅鑄造而成,不知是參考了什麼人的骨相,顴骨高聳,下巴狹長,眉骨也很高,青銅天靈蓋上,還雕了一些對稱的古樸花紋。
下頜骨則是木質,嘴巴裏面還被雕刻出類似牙齒的形態。
頭部整體無發無皮,雙眼中鑲嵌着棕紅色的不知名晶體。
很難想像,就是這樣一個玩意兒,之前披着黑袍,行走如常,從遠方平穩的走來。
方雲漢望着這具機關,一時間,不知道是想先探索一下這機關的動力在哪裏,還是想先找找,這機關的操作系統在何方。
那簡約乃至於簡陋的人形軀體,完全沒有齒輪鏈條之類的傳導設計,那些金屬關節能動得起來,形成完整平衡的走路動作,就簡直夢幻。
作為一個穿越者,突然在古代背景見到這樣類似近未來電影裏的東西,方雲漢對這具機關人形的好奇,倒是壓過了對「東皇太一是個機關人」這件事的驚訝。
雖然原劇情中,也有過公輸家族的公輸仇,將流沙組織一名力士屍體,改造成半機關人的情況,但是那個半機關人,僅僅是雙臂某些部位做了替換,主體仍是血肉筋骨。
在方雲漢看來,跟眼前這種,綜合了古典與未來氣質,能走能說話的純粹木石機關相比,驚奇感就差得遠了。
而黃石公在初始驚詫,面色微滯之後,虛空感應一掃而過,已經察覺到什麼,道:「這不是真身。」
「不錯,這具軀體空存境界,與我真身相隔千里有餘,其實並不具備幾分力量,在兩位面前沒有什麼抵抗之力。」
機關人的下巴一張一合,不知安置在何處的發聲機關,發出那種平板的語調,「同樣,你們摧毀這具軀體,對我來說,也毫無意義。」
方雲漢開口說道:「說是軀體不存幾分力量,但沒有包括你手中明珠吧?這扭曲光線,擾亂五感,塑造群星夜幕的能力,也足以叫人稱奇。」
「這明珠之中,是我練虛之後,以十五晝夜祭練,封存的一道移五方神咒,在過來的路上,就已經消耗殆盡,承二位神意,更已不堪重負。」
機關人說着,那隻木石手掌發力,把本來還可撐持的明珠,生生捏碎。
一把碎片灑落在地,上方夜幕隨之消散,露出晴空天光。
明珠破碎之後,機關人身上籠罩的莫測之感,又被削去許多,方雲漢和黃石公,都能察覺到,現在這具機關人,確實不具備什麼匯氣發力的可能。
敵方自撤迷障,全無威脅,這具軀體存亡,無足輕重,兩人也不免有一種,滿腔戰意殺入空處的落差。
黃石公從空中降落,蹙眉不滿地說道:「你到底來幹什麼?」
機關人緩緩說道:「我是來邀請兩位,七十二日之後,同赴海外。」
「哦?」方雲漢聞言,問道,「若說黃石公與你早有交集,也就罷了,貧道可不曾記得,何時與你有這樣的交情,能受邀同行。」
「黃石可為道友,閣下則是客星。」
機關人板板正正的說道,「客星入世之際,就擾亂星軌,說明你本身就已經牽扯天數,海外之行,假若有閣下同往,想必一定會帶來更大的驚喜。」
「客星入世?」方雲漢目光一閃,沉吟不語。
「呵,你剛才說道友?」黃石公冷哼一聲,道,「若說純陽子,至少還有仁厚體恤之心,可以互稱道友,你與我,卻是背道而馳,何來道友之說?」
機關人的頭顱動了動,平板的聲音,似是想要做出一點疑問的聲調,「背道而馳?」
「天下修行,無外乎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之上,則是煉虛。煉虛者,是以心神參悟天地律動,去嘗試着把握萬物之中,小至塵埃,大到山嶽里,所蘊含的天道真理。」
機關人雙手攏在身前,撿漏的軀幹上,竟然也能表達出虔誠的態度,他口稱天道真理,態度上則如同在談及一位唯一的、至高的神明,並疑惑於旁人為何不樂於去追尋這個至高的目標。
「你在虛空中見了山川風雨,我在虛空中見了漫天星辰,同是求道,更已求得道之一毫,何來背道之說?」
黃石公冷然說道:「你何必裝傻?你帶領陰陽家站在嬴政那一邊,與我正是早該不死不休、終要不共戴天的敵對。」
「哦,原來你是指你要反秦這件事。」
機關人點點頭,又問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在乎這些東西呢?」
黃石公聽到他這一問,感覺出他是認真詢問,並非有意譏諷,心裏不由大感荒謬:「你在疑問什麼?!」
「這天下間如今多少妻離子散,食不果腹,老無所養,幼無所依,悲切哀傷,難道不該在乎?」
老者搖頭不已,「東皇,你在嬴政身邊,也許真的沒有好好去看過如今百姓慘狀,但要說你不知道這些東西,也未免太虛偽了吧。」
「知道,又為什麼要在乎?」
東皇這句反問,不僅使黃石公露出氣急反笑的表情,更令方雲漢也提起注意,心中惱然。
這句話也未免太噁心了些。
而那機關人渾似不覺,話語仍在繼續。
「人的歷史總是這樣的,蚩尤興兵,有黃帝勝之,天下太平,夏主無道,禍亂世間,有天命玄鳥,殷商代夏,至殷商無道,又有武王伐紂。再到如今,七國分崩,歸於大秦,嬴政再起暴政。」
「王朝的盛衰更迭,百姓苦與不苦,從來都是一個周而復始的循環,這是自然的演化,天理的選擇,只要人還在,就永遠不會終結。」
「我們既然是求道之人,又何必把寶貴的精力,花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機關人聲音沒有起伏,但語義,已作出感慨的口吻,
「道家莊子有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人生何其渺小,你我何其幸運,有了求道的機會,還非要放棄追求真理的路徑,分心於其他無謂之事,那是何等暴殄天物!」
這一番話說完,周圍陷入寂靜。
黃石公聽罷,方才明白,對於這人來說氣也無用,笑也無用,臉上情緒複雜,只好搖頭說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先賢文章常被斷章取義,其實莊子早就說過,以有涯的人生,強要去追求無涯的知識,是多麼危險的事情。」
黃石公斷然道,「東皇,你若是真心做此思考,那只能說明,你已經喪失人性了。」
老人與機關人話不投機,那機關人顯然也不覺得黃石公的斥責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只是發出嘆氣似的聲音,搖搖頭。
方雲漢則在此時,開口問道:「如果你認為這些事情都不該干涉,那你為什麼要選擇投入嬴政麾下,給他提供幫助?」
「那只是一個交易,並不是我選擇嬴政,而是我有生以來,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交易,足夠與我互相允諾的對象。假如七國歸一的時候不是嬴政,那也可以是燕政,齊政,魏政。」
機關人答道,「其實,陰陽家何曾真正干涉過秦的走向?秦能一匡六國,是因為他們數代國君勇銳奮發,改革文武,才逐漸強盛,而六國之滅,也不在於外人,正在於他們自身的衰弊弱小。」
「我與嬴政的約定,是在他一統天下之後才定下,也只有那個時候的他,才有允諾的底蘊。」
方雲漢眼神一動,追問道:「他允諾你什麼?」
「東海仙山。」
機關人並無隱瞞之意,「七國玉璧歸一,鑄造蜃樓,三千童男童女,搜尋幻音寶盒,一切,都是為了尋得東海仙山。」
方雲漢說道:「傳說,東海仙山之中有長生藥,你要長生不死,來追尋天道,他也要長生不死,這就是你們的交易?」
這樣就說得通了。
然而,東皇卻否定了方雲漢的話。
「不。」
機關人說道,「三山之中未必有長生藥,長生藥對我來說,也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追尋天道真理的路上,時間的長度並非是一切,有時一剎那的靈感,更勝過五百年的積累。」
「嬴政要的是萬世之基,萬世之法。我所要的是……」
不知以何種手段操控機關人的東皇太一,此時驟然提高了聲音,整個機關人似乎微微震動,發出震動心弦的疊聲,吐出兩個字來。
「天!書!」
方雲漢:「天書?」
「天書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罷了。」
黃石公接口道,「傳說軒轅與蚩尤之戰,因為蚩尤有八十一尊兵魔神相助,所向無敵,九天玄女便將天書贈予軒轅黃帝。」
「天書之中,窮究世間一切奧妙,軒轅黃帝參研天書,得以大勝。後來軒轅黃帝化龍飛升,天書藏於秘地。」
「天書的第二次現世,是落在兵家初祖姜太公手中。姜太公輔佐文王武王,開闢周天下的基業,而後將天書藏於海外。」
「但這些東西,都沒有實據。」
黃石公看着機關人,說道,「為了虛無縹緲的傳說,追求虛空難言的天道,你就泯滅同情,斬卻人性嗎?着實可笑。」
機關人雙眼之中的棕紅色晶體閃爍幽光,仿佛因為東皇太一往這邊投入了更多的心神感應,語氣也靈動了一些,「難道在你們眼中,所謂的人性,實際上就只有同情悲憫這一種廉價的東西嗎?」
「在我看來,探索未知,破解謎題,最後把握到最本質的道理,那一瞬間無上的歡愉,才是人性中真正珍貴的東西。」
「沒有這些,人就無法取得真正的前進。」
不等對方答話,機關人語出連珠,「而且天書傳說,絕非虛無。」
「姜太公留下的,記載着關於天書下落的玉璧,在周王室徹底衰滅之後,流落七國,我如今已經將七塊玉璧合一,演算出東海三山現世的真正天時。」
機關人說着,張開雙手,步步向前,「這也是我來邀請你們的原因,道友,客星,這塵世間有什麼好留戀的呢?隨我同去海外,參悟天書,探究天道吧。」
黃石公冷淡道:「然而按照你與秦皇的約定,得到天書之後,你還是要回來的。」
機關人腳下步伐一頓,道:「自然。嬴政要在天書之中找到他自己的答案,按照約定,到時候我會帶回天書,幫他一起尋找。」
機關人僵硬無比的臉上,因為眼中光芒的變動,居然也能產生一種類似於思索的神情,「他的野心太大,心智太急,即使長生,也只能讓他的野心更大,而不能放緩他的步伐,我也很好奇,記載一切奧秘的天書,到底會給他什麼樣的答案?」
黃石公道:「所以,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結果仍然是不能共存。況且,道是人所求,也當用於人,你為了偏門歧途的求道,連人都不當了,怎麼配當我的道友?」
機關人無奈的搖頭,又看向方雲漢:「客星閣下,又怎麼想呢?」
「東海仙山,就是蓬萊吧。」
方雲漢臉上若有所思,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說道,「貧道倒是對蓬萊很有興趣,早想去遊玩一番。」
機關人卻還是在嘆息,道:「聽你的語氣,後面想必一定有一個轉折。」
「不錯。」方雲漢笑道,「但是,貧道一向混跡於紅塵煙火之間,要我跟一個脫了紅塵氣,洗了煙火情,立場不同又不把自己當人的人物同行,那可實在是太為難貧道了。」
「看來二位徹底拒絕了我的邀請。」
機關人仰首說道,「這是我一大遺憾啊,不過即使如此,為這一場相逢,離別之際,我還是要送二位一份重禮。」
禮物本來是人情往來之中一個重要的體現,無論是虛假的還是真心實意的,都代表着一種友好的態度。
只是語言文化博大精深,很多時候,禮這個字不能從表面上來看。
東皇太一說完這句話,方雲漢和黃石公已同時準備出手。
但他們還是慢了一點。
因為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機關人的第一個舉動,不是向他們發動攻擊,而是一掌拍在了自己頭上。
離着千餘里操控這個機關人的東皇太一,自然對這具機關有着足夠的了解,即使是以機關本身發出的力量,一掌之下,也足以令所有的零件瓦解。
而他這一掌落下去之後,這具機關人哪裏是裂解,簡直是崩塌。
就像是一堆胡亂壘起來的碎石頭,不具備任何一個穩定連接的點,一拍腦袋,整個軀體的所有部位,就全變成眼珠大小的碎塊,譁然散落了一地。
一道光華,從破碎的機關之間顯化。
那看起來,像是一塊鐵片的反光,鐵片之上銘刻着不知多少星星點點的痕跡。
方雲漢恰好在這個時候眨了一下眼睛,但即使眼皮閉上,那道光,也毫無阻礙的映入他心中。
那裏面不包含任何的惡意,只是一份純粹的記錄,就好像是,人閉着眼睛一碰暖爐,腦海里反映出溫暖,這樣自然而然的反應。
那光芒之中的星點痕跡,完全難以理解,但是方雲漢,仿佛從中看到了一個人成長的歷程。
那好像是摒除了所有日常,只剩下修行和看書的過程。
從嬰兒娃娃一樣開始學着認字,到幼年時觀看法術秘籍,少年時遍覽陰陽家的典籍。
不到十八歲,日月星與五行支脈,陰陽家八種脈絡的咒法,在他心中手上,都已經運轉如流,銜接起來,看不出半點瑕疵。
「陰陽家的占星之術,五德之說,一切都是為了追求天人極致,在這萬物深層的道理。」
「人心易變,再美好再完善的學說,也可能會因為歲月流轉,立場不同,而迎來全面的批駁,但從日月星河,草木竹石之間領略出來的真實規律,卻不會因人的意志而轉變。」
「那才是顛簸不破、萬世不移的至理。」
光影之中,有滄桑的老人,把陰陽家的印信,交託給那個少年。
「銘記這一點吧,從今以後,你會成為陰陽家最出色的……」
「東皇。」
那一片光陰的盡頭,是已經披上了黑袍的少年,在不知年歲的某一刻,於萬卷書中叩問。
於是,他在虛空中見到漫天星辰。
那一刻,方雲漢感受到明為一個整體而又萬色混雜的玄奧,在周邊流轉。
他眼已睜開,神志仍然清醒,兼具靈性與質量的心神意志,在第一時間就死死地鎖拿、鎮壓住了那片光影,然而那就只是無害的記錄罷了,並沒有出現更多的變化。
方雲漢眨了眨眼,困惑不已:「他跑這一趟,就是為了把一生所學,盡數闡明,連陰陽家歷代先賢秘傳都送出來?」
「東皇太一!!」
一聲怒吼,打斷方雲漢的疑惑。
他轉頭看去,只見黃石公一手掩面,一手操控八卦匯流,無匹轟鳴,將那塊懸浮在半空的鐵片轟飛。
雲氣奔流,一直轟出百丈有餘,浩浩蕩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凹陷,崩裂的痕跡。
那鐵片受此罕世重擊,更斷樹裂石,飛得無影無蹤。
打出了這樣的一擊後,周邊雲氣翻攪無定,黃石公的身影晃了晃,手掌蓋在自己面部,深絕沉悶的念道。
「東、皇、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