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觀深處的道殿內。
剛剛回到這裏的大唐國師李青山覺得十分疲憊。
他盯着深色桐木地板上的倒影發着呆。
隨即,露出一臉的苦笑。
世人只知昊天南門觀里有自己這個國師,卻極少有人知道師兄顏瑟。
如今,師兄和光明大神官同歸於盡。
他的心裏滿是感傷。
他打算閉關一些時日,好好撫慰自己的心裏的哀痛。
顏瑟大師的故去或許在民間無法激起一朵浪花,因為本來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
但在南門觀里的道人則不同,他們的臉上滿是悲傷和憤怒的神情。
有道姑顫着聲音問道:「那人為什麼能在長安城裏藏這麼久?」
……
軍部院外還飄着細雪,天空陰晦仿佛昊天在發怒,屋內的氣氛壓抑低沉地猶如陰晦的天,將軍們的臉上毫不遮掩寫着憤怒和羞愧的情緒。
「那人為什麼能在長安城裏藏這麼久?」
沉聲發問的人是大唐鎮國大將軍許世,在收到陛下密令後,他以世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回到了長安城,然而午時進城門後緊接着便聽到了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和顏瑟大師交情不淺,所以聽到顏瑟大師和衛光明同歸於盡,他很憤怒,憤怒過後便是無盡的沉痛。
許世大將軍的臉陰沉的仿佛要滴下水來,看着眾人寒聲說道:「就在今天清晨,我大唐帝國的柱石倒下了一根,我不管敵人是什麼光明大神官,我只知道陛下給了你們幾十天的時間,你們卻沒能把他找出來然後殺死。」
屋內的將軍們低着頭,有些人想要反駁這應該是天樞處的失職,然而面對着鎮國大將軍沉怒的臉。
加上內心深處身為帝國軍人強烈的榮譽感,讓他們沒有開口。
「不要試圖推卸責任,除非你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們是軍人!你們腳下的土地是帝國的都城長安,所以你們有義務保證這裏的安全!而不是讓一個年紀足以做你們爺爺的人去冒險上陣!」
許世望向懷化大將軍,厲聲說道:「當時為什麼不主動出擊?」
懷化大將軍站起身來,低頭羞愧說道:「陛下嚴令要保證長安居民安全,如果動用重甲玄騎太過驚人,而且對方實力太強,戰陣衝鋒不見得留得下來他。」
「而且,他所在的那個小院,住着一個神秘不可知的強者。」
「那個神秘不可知的強者曾經讓朱雀陷入沉睡。」
許世微微眯眼,忽然暴怒斥道:「神秘不可知的強者!」
「狗屁的神秘不可知的強者!」
「在大唐的帝都,除了夫子,還有誰能稱得上是神秘不可知!」
「我看是你們的膽子被嚇破了,所以只能像老鼠一樣躲着,像看客一樣冷眼看着!」
「我大唐軍人何時如此怯懦過!」
「當年疆場之上倒在兵矢之下的知命境修行者少了嗎!」
說完這句話,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的異常痛苦,直至佝身難起。
他花白的頭髮被震的輕輕飄舞,眉角皺紋顯得極深。
堂下諸將知道這是大將軍的肺病開始發作,不由又是羞愧又是着急,急聲招了醫官進來診治。
許世艱難的直起身軀,神情凜然的看着諸將,緩緩說道:「今晨之事我不怪你們,畢竟是南門和書院先接的手,但我很想知道,衛光明他憑什麼能在長安城裏隱藏這麼多天,為什麼帝國沒有任何人能找到他,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仔細查下去,若是軍方懈怠畏怯的問題,盡數斬之,若是天樞處或南門觀的問題,報於我。」
「我請旨斬之,替顏瑟大師陪葬!」
許世痛苦的咳嗽聲和憤怒的厲喝聲交織在一起,久久難歇。
有人開口問道:「若是因為那位神秘不可知的強者藏匿了衛光明呢?」
許世目光微寒,道:「那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神秘不可知的強者!」
……
西陵,桃山最接近天穹的最上層有四座壯觀的道殿,在沒有祭天大禮的時候。此間嚴禁閒雜人等靠近,便是神官也極少見,顯得空曠寂清而漠然。
靠近崖畔通體黑肅的殿宇里,響起一陣痛苦的咳嗽聲,裁決大神官樊籠被光明大神官破除,受傷至今。
此時聽着光明大神官離世的消息,心神激盪之下便咳了出來。
天諭神殿裏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沉默。
相對最簡樸的那座白色殿宇內更是完全的寂靜,因為本應在殿內的光明大神官,已經有近十五年不曾坐在神座之上,而且他將永遠不會再次回來。
最高處那座潔白無垢的神殿內,響起一聲幽然的嘆息,然而如此輕幽一嘆,聲音卻響徹桃山,仿佛像雷鳴一般聲勢驚人,然後驟然靜默。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道威嚴如神的聲音再次響起。
「光明的傳人豈能流落塵世,當接回道門。」
……
「這叫酒嗎?這也配叫酒嗎?」
固山郡的一個偏僻小縣城裏,臨街一處不起眼的酒鋪中。
一道極憤怒的聲音響起。
聲嘶力竭、控訴不良酒家的是一位滿臉通紅的高大老人,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羔羊皮袍,外面套着件黑色罩衣,材質看上去應該極為名貴,但不知是久經風霜塵土還是別的緣故,穿在老人身上總讓覺着有些陳舊。
酒鋪老闆是一個身材極壯實的中年男人,他盯着面前這個老人,往地上狠狠吐了品唾沫,不屑說道:「這便是咱固山郡最出名的九江雙蒸,咋嘀?有意見?」
老人惱火地把手中的酒袋提起來,唾沫星子亂飛噴道:「你當老夫沒有喝過好酒?」
「九江雙蒸能像你家酒水這般淡出個鳥來?」
酒鋪老闆把眼睛一瞪,一巴掌便推了過去,罵道:「看着你有些年紀才給你臉!你可別不要啊!我家的雙蒸就這麼淡!你能咋嘀!」
老人氣的渾身顫抖,捲起袖子便準備上前動手,大聲喝道:「雞湯燉成白醋味道本夫子也就忍了!」
「但酒這種事情怎麼能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片刻後。
老人被人從酒鋪里打將出來,本來梳的一絲不苟的頭髮變得亂糟糟的,身上那件黑色罩衣被撕開了幾道大口子,模樣顯得極為狼狽。
老人站在街上,衝着酒鋪里破口大罵道:「鄉人飲者,本夫子都要等着老人出來我才敢出來,你們這些腌臢貨色居然連敬老尊賢的道理都不懂!」
結果,從酒鋪裏面立馬又衝出來幾個扛着棍棒的夥計。
老人大叫一聲,抱頭便躥,跑的竟似比年輕人還要快,即便跑的惶急,但他手中還是死死攥着酒袋,似乎覺得再糟賤的酒水總比沒有好。
這一跑便跑出了縣城,來到一座破落的道觀里。
一頭老黃牛正在百無聊賴吃着草,大概是覺得草沒有魚或羊肉好吃的緣故,它的精神極為委頓,時不時惱火地踢動前蹄。
看着老人狼狽跑回道觀,老黃牛抬起頭來哞了一聲,似乎是在嘲笑他。
老人氣喘吁吁打開酒袋灌了兩口,待喘息漸停後,忍不住搖頭嘆息人心不古,然後他走到破觀石階下,拾起一根木柴伸進漸熄的火堆灰中刨了兩下。
兩塊土豆從灰里被扒了出來,骨碌骨碌滾着。
老人看着被燒焦的土豆,有些生氣朝着一旁的老黃牛說道:「土豆被燒焦了,你這個老黃牛也要受些牽連。」
……
長安城,臨四十八巷的小院裏。
葉千秋朝着正在小院裏刨地的卓爾說道:「小黑啊,你有多久沒有種過地了。」
卓爾回道:「師父,我很小就出來闖蕩了,壓根兒沒種過地啊。」
葉千秋笑道:「那你好好挖,把土都給松一遍,等把土松好了,就能灑種子了。」
卓爾道:「師父,這大冬天的,種點什麼好呢。」
「種啥不都得被凍死嘍。」
葉千秋笑道:「誰說要現在種了?」
「過年了,不就開春了嗎?」
「開春了種!」
卓爾急忙點頭,道:「好咧,師父。」
這時,在院子裏扎着馬步的虎頭看着拿着鋤頭鬆土刨地的卓爾說道:「哈哈,小黑哥好像一頭耕地的老黃牛。」
葉千秋站在一旁,來回踱步,朝着虎頭問道:「什麼叫老黃牛?」
虎頭道:「就是耕地的老黃牛啊?」
葉千秋搖了搖頭,道:「不是耕地的老黃牛,而是看這世間百態的老黃牛。」
虎頭一頭霧水的看着葉千秋,道:「師父,我不懂。」
葉千秋抬手,一本書飄到了葉千秋的手中。
葉千秋笑着走到虎頭跟前,把書放在虎頭的頭頂上。
「不懂,不懂就對了。」
「扎馬步,扎的也不專心,就你小子皮。」
「不准瞎晃,書要是掉地上,罰你抄一百遍《太玄經》。」
虎頭一聽,頓時傻眼,不敢再動彈。
……
在極遙遠的東南方,有座海島。
這片海島附近海洋的風暴十分可怕,從來沒有漁船或商船來過。
這座海島上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的腳印。
此時,一名瘦小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恐怖的巨浪不停拍打着礁石的底部,聲若雷鳴,島岩震顫,他卻像是一無所覺。
青衣道人靜靜看着海洋深處,看着那裏被海底火山融漿蒸發而出的沖天熱霧。
忽然間,他仿佛感應到了什麼,回頭望向遙遠不可見的陸地。
很長時間後,青衣道人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然後悄然說道。
「何必如此呢。」
……
長安城裏,大雪下了好幾天。
要過年了。
葉千秋給孩子們放了假。
但孩子們還是習慣每天到葉千秋這裏來玩耍。
放假了,即便不讀書寫字,葉千秋也不會苛責孩子們。
最近,葉千秋讓小黑在院子裏刨了一塊地出來。
打算在年後開春時,種點東西。
孩子們天天過來湊熱鬧,幫小黑鬆土。
桑桑最近還是晚上過來寫字。
雖然放假了,但是桑桑依舊和沒放假一樣。
當然,她的腦海里,可能沒有放假這個詞。
天色已經不早,但是長安城的街道上,依舊很是熱鬧。
百姓們的臉上都帶着喜悅的笑容。
並不知道長安城裏前些日子發生了些什麼。
又過兩日,終於到了新年的這天晚上。
長安城裏,好多道煙花齊齊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漸深沉的夜色。
這個年,桑桑是和葉千秋、小黑一起過的。
葉千秋和桑桑、小黑包餃子。
小黑包的最丑,畢竟他以前真沒包過餃子。
煮好了餃子以後,師徒三人在小院裏一邊吃着餃子,一邊看着美麗的煙花,桑桑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煙花聲聲,天啟十四年就這樣結束了。
深夜裏,小黑和桑桑已經回屋睡去。
葉千秋看着那小院裏的杏樹,微微一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
大年初一的傍晚。
臨四十八巷的巷口停下了一輛黑色的馬車。
雖然是馬車,卻沒有馬,車廂暗沉似是精鋼鑄鐵打造而成,上面刻着繁複的線條,那些線條間承了太多灰,所以顯得有些頹敗。
一塊濕抹布從車廂底部探上來,把廂板繁複線條里的灰擦掉,頓時那些線條恢復了原有的生命力,變得美麗而生動起來。
桑桑把抹布放進水桶里用力搓洗了一會兒,然後把被井水凍的發紅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後吃力地提着水桶進了鋪子。
再然後,她把鋪門關上,準備去師父的小院裏吃晚飯。
去年,她和寧缺是在隔壁吳嬸子家過的年。
今年不一樣了。
寧缺不在。
不過,她有了師父。
和師父、小黑一起過年的感覺很不錯。
有種其樂融融的感覺。
比和寧缺過年的時候,多了點什麼,但也少了點什麼。
……
桑桑剛剛走進小院。
有數十名長安府的衙役,手執鐵索戒尺,就來到臨四十八巷的巷口。
大年初一的巷子,灰牆上壓着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歲里熱鬧溫馨,而是變得壓抑肅然起來。
衙役們敲開所有臨街的鋪面,極有禮貌卻又不容置疑地請鋪子裏的人們離開,無論是去親戚家串門還是去西城逛街,總之不准留在巷子裏。
過了一會兒。
葉千秋的小院,有敲門聲響起。
小黑去開門。
然後看到了幾名長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兇惡,手裏的鐵鏈在寒風中叮叮作響,應該不是被風吹動,而是被手搖動的。
領頭的那名中年官員穿着青色官服,雙眉微白,臉上大有滄桑之意,是長安府衙最厲害的捕頭大人。
捕頭看着小黑,微微一怔,問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小黑道:「以前我是跟朝小樹的。」
捕頭聞言,微微頷首,好像是想起了些什麼。
不過,他沒有在這個上面深究,而是朝着小黑說道:「這個院子的主人在不在?」
小黑挑眉道:「你是說我師父?」
「你師父是這個院子的主人?」
捕頭看向小黑,有些意外。
小黑道:「當然,這個小院是我師父買下來的。」
捕頭點點頭,道:「那沒錯了,就是他。」
「他在嗎?」
小黑道:「在倒是在,只不過,你們找我師父什麼事?」
捕頭道:「前些時日,是不是有個老人在這裏呆過一段時間?」
小黑看着他,沒有說話。
然後,捕頭取出了一張畫像,遞到小黑的面前。
小黑看了看,確認他們要找的果然是老衛頭,說道:「他已經死了。」
捕頭放下畫像,繼續說道:「我知道。」
「這個老人是朝廷通緝的犯人,你師父收留他這麼長時間,卻沒有向官府報告,有容凶之嫌,所以你師父得跟我們走一趟。」
「他人呢?」
「把他叫出來吧。」
小黑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確定?」
捕頭很嚴肅的點了點頭。
小黑見狀,沉默片刻,然後說道:「那你們稍候。」
捕頭道:「別想耍花招,這條巷子前後都是我們的人,你師父跑不了。」
小黑點了點頭,關門,然後轉身回了屋。
葉千秋正在屋裏和桑桑準備晚飯。
看到小黑進來,葉千秋道:「是不是有人找我?」
小黑點了點頭,道:「是官府的人,一個捕頭帶隊。」
葉千秋笑了笑,道:「行了,別管他們,讓他們在外邊站着吧。」
「咱們再炒幾個菜,準備吃飯了。」
小黑有些擔心的說道:「師父,要是他們等不及,強闖進來怎麼辦?」
葉千秋笑道:「放心吧,他們進不來。」
「不是誰都能走進這間院子的。」
小黑聞言,終於放下心來。
他知道師父很強大,但當官府來人時,小黑還是有些擔心。
因為唐國的官府也很強大。
……
在院門外守候的長安府捕頭和幾個衙役等了大半天。
其中一個衙役忍不住朝着捕頭說道:「大人,咱們是不是進去看看。」
「這都大半天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人不是跑了吧?」
捕頭面無表情的說道:「再等等。」
……
天徹底黑了。
小院裏,葉千秋已經和小黑、桑桑吃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院門外。
捕頭終於按捺不住。
朝着身後的幾個衙役吩咐道:「踹門!」
幾個衙役聞言,活動一下被凍的有些僵硬的胳膊腿兒。
然後,蓄力,猛衝,朝着不高不大的院門沖了過去。
想像中的院門被撞開沒有出現。
幾個衙役卻是消失不見了。
捕頭的瞳孔瞬間變大。
這是活見鬼了?
他嘗試着往前走了兩步,抬起胳膊,朝着那近在咫尺的院門探去。
探了一半。
捕頭趕緊又把手縮了回來。
不經意間,他的後背已經是冷汗連連。
捕頭在門前猶豫了片刻,急忙轉身,朝着巷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