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吹動大殿的篝火,搖曳着離去的光影,也昏暗着最後的人心。
克察爾起身前沖,還未邁出兩步,一個高大的陰影就迎面而來,穩穩擋住前路。他立時毫不猶豫的揮動銅杖,砸向衛隊長的太陽穴處。
衛隊長神色平淡,左手依然抱着陶罐。他迅捷的小步前進,划動右手銅斧的鈍刃,靈巧的砸在克察爾的左手腕間。總祭司便吃痛的偏腕鬆手,神杖叮噹作響,落地滾開。
克察爾面色一狠,右手翻轉前突,刺向衛隊長的小腹。衛隊長再次靈巧的轉動銅斧。又是當的一聲,銅面正正的擋住黑曜石匕首的尖刃。前後不過眨眼功夫,左右又是兩個衛士逼來,命運就此註定。
總祭司面容猙獰。眼看再無突破的機會,他便退回一步,高舉右手,奮力往走廊一擲。幽藍的匕首就划過一道迅疾的弧線,往長者嗖的射去。
長者面色平靜,毫無波瀾。旁邊的衛士抬手舉盾,匕首就砰的一聲彈開,叮噹落地。克察爾立刻轉身,奔向神杖。他一個猛撲倒地,抓住最後的武器,擰開杖頂的銅飾,就要抽出吹箭射擊。
衛隊長穩步趕來。他只是一個輕巧的踢擊,吹箭就砰的飛遠。克察爾仍不放棄的抱住衛隊長的腿,雙手用力晃動,想要摔倒眼前的雕塑。衛隊長微微沉下身來,猶如足上生根,腿上紋絲不動。
看着這一切,長者幽幽一嘆。他的聲音遙遠而平靜。
「克察爾,我的孩子,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你當清楚,結局早已註定。便留下最後一份體面吧!也給你的家族,留下一條後路。」
聞言,克察爾渾身一顫。他終於停下動作,臉色慘白的看向長者。
「我的家族...」
長者平靜的點頭,溫和的看向克察爾。
「我的孩子,你放心的去吧。很快的,不會有一點痛苦。」
神靈的意志從來無法更改。衛隊長終於打開命運的陶罐。他取出一瓶淡綠色的藥劑,遞給腳下的克察爾。
克察爾慘笑兩聲。他顫抖的接過藥劑,打開封蓋就要喝下,卻又不甘的看向長者。
「為什麼?!」
長者沒有回答,只是平靜的轉過身去。
看着那高大如山的背影,克察爾終於絕望。他仰着頭,手腕顫抖的把藥劑倒入喉中,不甘的接受命運。
淡綠的藥劑潑灑出來許多,剩下的卻足以打開神國的大門。很快,總祭司無法抑制的渾身顫抖,面露奇異而真誠的笑容。然後他溫柔的斜斜倒地,連手中的陶瓶都沒有碎摔。接着,地上的克察爾又繼續手舞足蹈了幾秒,就滿面笑容的撲地,一動不動了。
衛隊長蹲下身,先是探了探克察爾的鼻息,接着又翻開眼皮看看瞳孔。隨後,他肅立回身,向長者點頭確認。
長者這才緩步而來。他走到克察爾的屍體旁,無聲看了許久,才輕聲自語。
「我的孩子,你放心。很快,很多人,會陪你一起上路。」
接着,長者輕輕搖動手中的鈴鐺。幾名首席衛士便迅速趕來,單膝跪下行禮。他們的目光一瞬不瞬,沒有看向地上的克察爾一眼。
「衛隊何在?」長者平靜發問。
「五百衛隊已經控制了親王府周邊和去往特斯科科的港口。」
為首的衛士恭敬回復。
「家族武士呢?」
「三千王室家族武士參加過典禮,現在在宮殿區駐紮。」
「都城武士?」
「以典禮的名義,一萬都城武士已經集結在四個軍械庫。」
「貴族戰團?」
「奉您的命令,祭祀結束後,猛虎和雄鷹戰士們都在神殿區宴飲,阿維特國王也在。」
長者終於點頭。他威嚴的下令,潛藏已久的鋒芒再次畢露。那平淡的話語中,意志如鐵,冷漠如冰!
「調動衛隊,抓捕特斯科科親王,反抗者死。調動家族武士,抓捕特斯科科一系的高級祭司和大貴族,反抗者死。調動都城武士,以典禮的名義戒嚴全城,封鎖所有港口。調動貴族戰團,在西軍械庫集結,整裝待發。通知阿維特國王:安心呆在府邸,一切與他無關。」
長者面無表情,漠視着血與火的到來。他繼續平靜的說道。
「召喚等待的修特爾,我要見他。召喚烏格爾,在外等候。」
衛士們整齊的低頭行禮,隨即疾步而去。時隔多年,使者們再一次從首席宮殿出發,沿着專門的通道去往大神廟。然後帶着不容違抗的命令,去往所有都城武力集中的地方。
長者緩緩的走回大殿中央,安坐在神靈的石座上。他微微闔上雙眼,克察爾便躺在不遠處,笑容宛如睡着。衛隊長則抱着陶罐,凝固的守在旁邊。大殿中再次落針可聞。
過了不久,走廊中傳來有些急促的腳步聲,與衛士們明顯不同。長者微微睜眼,大祭司修特爾穿着莊嚴的神裝,空着手匆匆而來。
修特爾急切的踏入大殿。他雙膝跪下,大禮參拜,黑曜石的神冠低垂。接着,他正要張口請求,卻猛地停住。地面上,克察爾的笑容就在眼前。
大祭司怔怔的看着前方。相識數十年的老夥計,紛爭十幾年的老對手,此時平靜的睡在地上,面容喜悅而安寧。他曾計劃過許多次,再見時該如何爭鬥,今晚又該如何辯駁。卻想不到,對方已經回歸神國。
修特爾的心中先是一喜,隨即深深的寒意湧來。他便再次低頭行禮,不發一言,汗水慢慢浸濕了後背。
長者平靜的看向大祭司。好些年未見,小修特爾也蒼老了許多。過了良久,長者才緩緩開口。
「修特爾,我知道你找我做什麼。前兩天不便見你。現在見了,也無需多言。你的孫子是個好孩子。為了他,你得舍了大祭司團的位置,到都城來。是時候,讓聯盟的兩大祭司團再次合一了。」
聽到長者的話,修特爾心中震撼,念頭百轉。他微微抬頭看着長者,神情變幻。數十年的心血和十多年的孫子在心頭左右衡量。隨即,他一聲長嘆,命運已經註定,自己本就沒有選擇。
「尊敬的長者,遵從您的旨意。」修特爾面色慘白。他取下頭上的神冠,露出花白的頭髮,神色間又多了幾分解脫。
「我這就交出大祭司團,還望您放過修洛特那個孩子。」
長者仔細的打量着修特爾。過去的記憶漸漸重合,變成眼前蒼老的少年。過了許久,他才微微點頭。
「修特爾,你的孫子是個好孩子。合併之後,十二人祭司團就交給你了。當大祭司也好,當總祭司也行,你自己決定。」
聽到長者的任命,修特爾微微抬頭。他先是稍微喜悅,隨後心中苦笑,繼而一聲嘆息。
「長者如果還在,都城的總祭司其實沒什麼意義。長者如果不在,也無人能壓制於我。我能否活過長者?恐怕還是未知數。要真是活過長者?說不得又是一杯毒酒...」
無論如何,此時他只能再次行禮,恭敬的接受命運。
長者依然平靜的決定着帝國大事。
「以後,烏格爾是你的副手。合併是小事,就交給他。宗教法規才是大事。」
聞言,修特爾看着長者,目光中帶着詢問。
「你要編一部根本的宗教典籍,指導墨西加人的未來。具體的內容,等你和和那孩子商議後,就會明白。有拿不準的,就來問我。記住,舍了你的羽蛇神,化到守護神里。」
「你受到我兄長影響太深,總想着用羽蛇神團結諸部。但是,融合其他族群決不能妥協。出頭的雜草總要犁一遍,把根系拔的乾淨,後面的玉米才能長得好。須有聖血獻祭,大地才能新生。」
「其實克察爾才最懂我,可惜他畢竟到頭了。思來想去,你家孩子還是價值高些,便舍了他。你就呆在都城,順便庇護着那孩子,省的不經意間死了。」
今晚的長者與平日不同。他心緒微微起伏,又一次說了許多。
修特爾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把長者的每個字記在心中。然後點頭應是。
長者沉吟片刻,隨即平靜問道。
「修特爾,特奧蒂瓦坎的軍團離都城還有多遠?」
聽到這裏,修特爾撲通一聲跪倒。他伏下花白的頭,匍匐在地。
「尊敬的長者,特奧蒂瓦坎的軍團只是為了瞻仰國王的即位典禮...」
「還有多遠?」
「...半日。」修特爾艱難的回覆道。
長者微微頷首。
「和我預料的差不多。你現在回去傳令,把特奧蒂瓦坎的軍團帶往特斯科科城外。明日一早,和都城的大軍同時發動。以即位典禮的名義,我已經安排了人手開門。處理雜草,還是要城邦軍團來做,更加方便乾淨。」
修特爾心中一震。他抬頭看向長者。
「特斯科科城?處理雜草?」
長者神色平靜的點頭。
「現在的時候正好。西邊的南瓜太小,無關緊要。東邊的菜豆熟了,就該拔掉。墨西加人,只要最高的玉米。」
修洛特低頭沉思。片刻後,他默然行禮受命。
長者又看了修特爾片刻,便輕輕擺手。
「修特爾,你下去。明天處理的乾淨一些。那孩子的心性不錯,可以託付大事,就讓他在這再呆一天。明天的事情,我們老傢伙背了,孩子們都不要沾手。」
一位衛士隨即上前引路,修特爾便雙手捧着神冠,倒退着離開。他的後背已然濕透,身上又冷又熱,心中卻平靜下來。這一次,他的腳步無聲。
長者向侍衛揮揮手,再次闔上雙眼。今天的消耗實在太大,疲憊一陣陣的湧來,歲月畢竟不饒人。
休憩了片刻後,長者再次睜開眼睛。眼前已是微胖的烏格爾。他跪在地上,渾身顫抖,汗流浹背,旁邊是克察爾凝固的微笑。
長者看了烏格爾幾眼,平靜的吩咐道。
「烏格爾,不要抖了,你還有時間。兩大祭司團要合併,修特爾為主,你為副。修特爾要編宗教典籍,合併的事就都交給你。」
「今晚和明天要除掉特斯科科一系。你去召集祭司,安撫人心。告訴大家,特斯科科親王不滿特洛爾之死,毒害總祭司克察爾,意圖謀反,罪不容恕。特拉科潘親王沒有參與,讓他安心自守。其他各級貴族不知者無罪。如果他們不放心,你便照常收他們的賄賂。」
聽到這裏,烏格爾心中駭然。他用力的磕頭,在地面上砸出砰砰的響聲。
「尊敬的長者,我這就把以前收的賄賂退還回去...」
「烏格爾,抬頭。」長者平淡的注視着。
烏格爾立時停下。他微微抬頭,對上長者不含感情的目光,心中一陣陣發冷。
「按我說的做。貴族們不穩的就關起來,但不要殺人。你還有時間,以後多學些典籍。」
烏格爾小心的確認了長者的目光。隨即恭敬行禮,顫抖着接受命運。
「你下去。我乏了。把克察爾的屍體帶出去。安置好,讓貴族們能夠看到。他中的毒是特斯科科人的笑死藤水。你說給貴族們聽,別記錯。」
烏格爾再次磕頭致意。他腳步發軟的倒退着離開。兩個衛士抬着克察爾的屍體,如同沒有感情的陶俑,靜靜跟在旁邊。
安排完了一切,長者終於闔上雙眼,靠着石座休息。衛隊長在石座上鋪了美洲虎皮,給長者身上蓋了鴨絨毯子。然後把篝火移動到石座的背面。
長者便在溫暖的黑暗中,無聲的靜靜睡着。在夢裏,他見到了久別的長兄,還有特斯科科的詩人國王,逝去的摯友科約特。三位元帥攜手廝殺,擊破特帕內克人的軍陣,攻陷他們的都城。然後在特帕內克人燃燒的神廟前,戰友和兄弟們歡飲達旦,肝膽相照。
長兄跳起勇猛的戰舞,他吹奏着絢麗的竹笛。科約特便高聲的唱起詩歌:
「那今日盛放的花朵,踏在武士的腳下。
那堅守頑抗的敵人,明日已化為塵埃。
雖然有巨石的堅固,卻無物可及永恆。
我們喜悅着今日的幸福,忘記痛苦在明日到來!
片刻榮華,必將如夢幻般消逝。
人類渺茫,又如何贏得過時間?
唯有凋零,被我們珍視的萬物呵~~」
睡夢中,長者微微一笑。是啊,此生唯有凋零,再見怕是無言。篝火閃爍間,照亮了長者的頭髮,卻是已然全白。
在長者的腳下,烏格爾走出首席大臣的宮殿。他長舒一口氣,如同走出死神的國度。接着,他用袖子擦拭滿頭的汗水,卻怎麼也擦不干,原來這衣服已經潮透了。
烏格爾轉過身,身後的衛士也停下。他看着克察爾寧靜的笑容,先是幽幽嘆息,又快意一笑。最後還是忍不住低下頭,對克察爾輕聲說到。
「老傢伙,你威風了這麼多年,處處壓我一頭,也不過是這麼個下場!聰明的白鷺被獻祭給神靈,蠢笨的火雞倒活的長久。我確實是不可雕琢的朽木啊,但我還有時間,你呢?我寧願既貪且蠢,做一根毫無威脅的朽木,快活度日便好!」
說到這,烏格爾再次得意一笑。隨即,他晃動着微胖的身軀,笑着往祭司的神廟群而去。在他身後,克察爾安靜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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