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繁華到了黃昏就沉寂下去,後院的妖怪們緊接着熱鬧起來,不過李蟬無需再去應付誰,這熱鬧於他而言也就不算嘈雜。
入巽寧宮修畫一行收穫頗豐,幾百兩銀子的進賬,只要不闊氣到三天兩頭去青樓楚館打茶圍,就算天天叫酒樓的外賣,沒事兒去市井裏分茶聽人說閒事兒,或是在家裏點香作畫,喊個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幾句香風繡月,過着這種坐吃山空的生活,也能瀟灑放浪個一兩年。
不過銀子在李蟬心裏只是夠用就好,修復那幅蒼狴圖時親身體悟掛壁自飛的境界,是買不來的機緣。
對畫就萬靈朝元圖的那位畫聖李承舟,李蟬早就心存欽敬,這回在巽寧宮走一遭過後,這份欽敬裏頭,又多了三分思索。
所謂墨靈化女,筆老成君,紙墨間誕生的妖精,往往見聞廣博。李蟬當年是在桃都山下荒廢的野祠里遇到筆君,後來問它的來歷,只說自己不知被誰遺棄在那,或許是因為多年前地門被劈開一線,泄進來不少天外元氣,它在這待久了,也就成了精。
早在幾年前來到玄都,李蟬聽到李承舟的名號,便想過筆君是否與這位在桃都山飛升的畫聖有淵源。
在巽寧宮見到萬靈朝元圖裏的畫境,李蟬就愈發覺得筆君與畫聖有關,但這事兒沒法求證,還在紅塵里打滾呢,修行界的門檻都沒跨過去,想那些大神通者的事兒做什麼。
收拾心情過後,李蟬便要掃晴娘帶着塗山兕出了趟門,狐族擅變化,塗山氏尤甚,塗山兕去巽寧宮前,本就是以人身混跡市井,招搖過市對她來說也是尋常事。
天黑時便帶回些羊脂韭餅、糟羊蹄、香辣罐肺等吃食,還有兩罈子神仙酒。
與眾妖吃喝一頓,慶祝今天的收穫,妖怪裏頭好酒的,除了赤夜叉鬼頭,便是那位新來的狐妖,吃酒時拿狹長的眼睛狐疑地瞄了赤夜叉的脖子十餘次,卻見其他妖怪都對此情此景視之為尋常,便忍住了沒問。
狐妖喝了三碗酒時有些微醺,盯着李蟬,在徐達繞着李蟬叫喚時,唇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謝了」,接着便用三碗酒謝李蟬的救命之恩。
一氣喝完,用袖口把嘴一擦,豪氣十足。
卻被泛上的酒氣在喉嚨里一頂,眉頭微蹙。坐那兒緩了一陣,眼神逐漸發直。
呃的一下,打了個酒嗝,又晃了晃腦袋,直愣愣盯着夜叉鬼,終究沒忍住把喝上臉也看不出來的赤夜叉鬼頭一把撈過來,雙手夾住,用迷離的眼睛去瞅它脖子底下,見那脖子底下怎麼也沒個能貯酒食的地方,質問道:「你喝那麼多……都,去哪了?」
赤夜叉被塗山兕搖了幾下,驚惶叫喊「狐仙娘娘」,塗山兕「呵呵」,「呵呵」地笑了幾下,又呃一下打了個酒嗝,身體左搖右晃,終於往桌上一趴,軟軟撐了兩下桌沿,沒能起來,也不管袖子壓上了啃淨的鵪鶉骨頭,便發出鼾聲。
二夜叉現出全形,把塗山兕抬進屋裏自行安睡,李蟬看着那窗戶,側耳聽裏頭的鼾聲,笑了一聲,拂手掃去桌上的殘渣碎骨,往白瓷碗裏倒第四碗酒。
酒液倒影里,宋無忌的火光跟月影攪渾成一團,枇杷葉的影子若隱若現,他腦子裏就浮現出蟾宮桂影來。
叫掃帚精等妖搬來那方新得的聽潮石硯,聽潮石硯能聚水氣,端的奇異,但寫出來的字兒也難干,平常時用這硯台磨墨,得用比水易乾的酒才行。
李蟬往硯里注了些神仙酒,把一塊松煙墨磨了,拿劉建睨送的那方青花纏枝花卉紋的鎮紙把玉版宣壓住,托着酒碗,寫下一句:「天涯共月明。」
紅藥跟掃晴娘早早吃完了,就在窗頭討論女紅,紅藥在窗里瞧見紙上的字兒,字正腔圓一板一眼念道:「天涯共月明。」
李蟬放下筆,托着酒碗坐下了,對着天上的圓月感慨道:「也不知道這月亮上面是不是也有嫦娥。」
紅藥停下手頭的針線活,好奇問道:「嫦娥?」
徐達叫道:「可是位月宮美人!」
紅藥想了想,說道:「是太陰星君的別名吧。」
掃晴娘把紅藥放在桌上的鐵針攏到一邊,說道:「是阿郎以前常講的故事。」
紅藥明悟過來,問道:「也是天外的傳說嗎?」
徐達跳上窗頭,稱讚道:「不愧是神女娘娘,那的確是天外傳說呀,只在咱們自家人關起來門來講的,絕不外傳,是世間獨一份!且聽咱分說,話說上古時候,這位嫦娥是人間一等一的美人,盜得不死藥後便飛升了,到了那看了一眼天上,嘆了口氣,感同身受道:「做神仙也不見得比做人好。」緊接着又追問:「那位嫦娥仙子有多美啊?」
李蟬道:「想看?」
紅藥忙不迭點頭。
李蟬把碗裏的酒喝盡,進屋拿出各類顏料,在那張玉版宣上作畫,眾妖怪連忙爭搶屋檐上的絕佳位置,起初還有些口角,等李蟬落筆,便都屏息凝神。
李蟬先用枯筆勾勒形狀,再用顏料微染。
一幅畫頃刻即成,嫦娥霓裳如雪,廣帶搖曳,攬纖雲,弄星河,朝那一輪明黃圓月飄去。
李蟬放下筆時眾妖齊齊喝彩,紅藥拍着手,越看越喜歡,忍不住噓了口氣。
那幅畫被薄煙般的蜃氣一繞,畫上的明月大放光明,嫦娥的霓裳廣帶也真的搖曳起來,披星戴月,燁然生輝。
向月飛去時,忽然對李蟬微笑,一拂袖,像是把那蜃氣一下揮散。
眾妖怪眼一花,齊齊驚呼,便見畫還是畫,蜃幻之景已消失不見。
眾妖怪的喝彩聲更大。
賞畫過後把畫收好,妖怪們打掃了小院,李蟬便也進了主屋,稍加休息過後,聽到外頭有打更聲,剛到亥時。
盤算着有空能祭煉下一道身神,便要掃晴娘去把宋無忌帶來。
剛開口,卻覺得酒勁未消,又擺擺手:「算了。」
掃晴娘在門外駐足回頭,「嗯?」
李蟬對戴燭打了個響指。
雞冠上的燭火乍一下滅掉,他打着呵欠的聲音在黑下來的屋子裏響起:「今晚就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