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顧天涯緩緩抬頭,遙遙望向中原方向,足足良久之後,他才艱難的開口道:「也許活了一半,也許活了三分之一,每逢大災之年,災民餓死無數,就算是逃荒到了關內,同樣也還是有很多人餓死……因為,因為,嘿嘿,因為他們到了關內也沒糧食吃。關內的富戶同樣糧倉堆滿,可惜那些糧食不屬於『該死』的災民……」
那漢子陡然一聲大吼,眼睛之中分明變得濕潤,竟是一種質問口氣道:「既然逃去關內活不成,顧先生為什麼還要問我不去關內?幽雲這邊雖然苦寒,可我帶着妻子孩子卻活了下來。」
「人人都說突厥人野蠻,人人都說突厥人是我們的死敵。可是我逃荒到了這裏之後,救活我們一家的正是突厥人,那麼我的心裏就沒有仇恨,我的心裏有的只是感激,我不管其他地方的漢人如何如何,我們一家永遠都把突厥人當親人……」
「但是顧先生您放心,我們並不是毫無底線,我們對於突厥人的親切,只限於幽雲之地的突厥人,對於那些草原的野蠻殘忍之人,我們同樣不會忘了他們做下的惡。」
「總之,俺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想回答顧先生的問題,不管是對是錯俺都要回答一次。」
顧天涯緩緩點頭。
然後是默然無語。
直到良久之後,他才再次開口,仿佛喃喃自語一般的道:「突厥人,漢人,世敵,恩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陷入深深的思考,喃喃又道:「對於其它地方的漢人來說,突厥人是殺死他們妻兒老小的仇人,但是對於這裏的漢人來說,突厥人卻是願意拿出糧食救他們命的恩人……」
「反而那些號稱同胞的漢人,讓這些逃荒的漢人失望了。那些富戶的糧倉堆滿,卻不願意拿出一顆糧食救人。而人的命,就是這世間最大的果,那些關內的漢人傷了這些漢人的心,所以這些漢人也就沒有同胞的情,這邊的突厥人救了漢人的命,所以這些漢人就把他們當親人。」
「所以,一切都是因為能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因,因果如此簡單,沒有誰對誰錯!」
「這就如同我幼年之時餓到在雪中的那個樣子,當時我眼巴巴看着密雲孫氏門口的那群管事,他們在啃着香噴噴的餅子,吃不完的時候隨手扔給了一條狗,可他們卻一點也沒有在乎有個孩子就躺在不遠處的雪地了,他們一點也沒有想過只需要半口餅子就能讓那個孩子活下來……」
「所以對我來說,密雲孫氏於我毫無情分,但是那個遞給我餅子救命的老人,卻讓我願意一輩子照看他幫助他。」
「那時候的我,就和這位山東兄弟一般心思吧。我餓,但是能救我的卻不救。說什麼民族大義啊,說什麼同胞手足啊。漢人也好突厥人也罷,施政是不能以種族而論啊。得按照好人壞人區分,得看看他曾經做過什麼樣的惡……」
他這一番喃喃自語,聲音里透着一股濃濃傷感,恰好下方坐着程處默等幾個弟子,盧照鄰忍不住惡狠狠的咬牙道:「那個山東漢子真該打,他讓咱們師尊又想起了幼年的苦楚。這個山東漢子,這個山東漢子……」
小傢伙突然看向程處默和李崇義,道:「大師兄,二師兄,你們幫我揍這個漢子行不行。」
程處默想都不想,直接點頭道:「行,幫你揍他。其實我也想揍他,他讓咱們師尊想起了難受的事。」
李崇義伸手一拉房遺愛,道:「我倆也參加,一起去揍他,不過咱們不能狠狠的揍,頂多就是嚇唬他一下便可。這個漢子的經歷比較悽慘,咱們顧氏門徒不欺負可憐人。」
最小的王勃嘆了口氣,道:「那我也跟着去吧,不過我不會動手的。一是因為我年齡最小,就算打人也不會特別的疼,二是因為這個漢子並沒有錯,他只是說了自己心裏想說的話。」
其他幾個徒弟『嗯』了一聲,暗暗約定等會下課就去揍人。
可惜他們忘了身邊還坐着譚笑。
但見少女狠狠一瞪眼,低聲斥責道:「誰敢耍壞,我抽死他。」
五大門徒頓時一縮脖子,各自訕訕的道:「譚…譚姑娘,我們就是胡亂說說而已,你千萬別去告訴師尊,更不能讓公主師娘知曉,否則的話就算你不打我們,我們一頓狠狠的鞭子也逃不了。」
譚笑又瞪了幾人一眼,壓低聲音道:「都閉上嘴吧,乖乖的聽師尊和這個漢子說話,你們難道沒發現麼,師尊其實很欣慰。」
程處默三人都是渾貨,聞言明顯一怔想不明白,但是盧照鄰和王勃極其聰慧,兩個小傢伙一齊點頭道:「是呀,師尊的心情很好。」
王勃偷偷看着上方的顧天涯,小傢伙小大人一般嘆了口氣,道:「雖然師尊被這個漢子勾起了幼年的苦楚,但是師尊更欣慰的是這個漢子敢於反問他,師尊最大的夢想是什麼呢?不就是人人都能堅持自己的本真麼,這個漢子敢于堅持自我,所以他的質問師尊只會讓師尊開心……」
程處默三人這才明白過來,各自連忙訕訕咳嗽一聲,大喇喇的道:「我們當然也知道這個情況,你一個小孩子都懂難道我們不懂嗎?我們主要是急於維護師尊的尊嚴,所以才想着要去揍那個漢子一頓,此事無關對錯和道理,純粹是我們當徒弟的愛護師尊,對不對嘛,譚…譚姑娘。」
譚笑再次瞪了三人一眼。
……
這時忽見顧天涯長身而起,突然遙遙衝着那個漢子拱了拱手,一臉欣慰的道:「這位兄弟,你回答的很好,你讓我想明白了一些事,對於我接下來的施政很有幫助,那麼,按照規矩我要請你喝一杯了。」
他說着停了一停,忽然語帶深意又道:「不過麼,我認為這杯酒不該我來請,反而應該是幽雲之地的突厥人出錢,他們共同請你這個落魄的漢子一杯酒,因為,你的一番回答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
譚笑適時的站起來,面色森寒冷意的嚇唬道:「按照我師尊原本的想法,突厥人佔據幽雲之地這麼多年是要贖罪的,雖然罪不致死,但是要打成劣民,不但要收回所有的土地,而且還要罰沒全家一半的家產,這個律例已經在指定之中,原本會在三日之內昭告整個屬地,但是現在我師尊似乎改主意了,你們這些突厥人應該大為慶幸!」
她說完之後,目光看向那個山東漢子,淡淡又對在場的突厥人道:「你們確實該請這個漢子喝杯酒。」
所有突厥人下意識看向那個漢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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