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見葡萄牙使團的時間比預計的多了一刻鐘,朱翊鈞的日程表由是向後推遲。從萬曆七年開始,幾乎每日的日程都是如此,侍從室早已習慣。
雖然排好的日程經常被朱翊鈞弄亂,但侍從室還是每日都要認真的編制皇帝的日程表。例如萬曆十年四月二十九,皇帝日程如下:
六時三十分,帝、後請兩宮安,與潞王和諸公主陪同慈聖太后進早膳;
七時三十分,早朝;聽取農工商部關於京師、北直隸抗旱匯報;諭禮部令民及時農桑,毋事游惰等項;
九時十五分,在百祿宮召開例會。會議議程:聽「空餉案」進展報告;決定湖廣布政司等六省人事任免;聽取關於福建清軍兼理糧餉關防欽差的匯報等六項。
九時五十分,進用間食,做眼保健操和鍛煉;
十時二十分,帝、後接見朝鮮進獻方物和美人的使臣金孝元;帝接見暹羅使臣石谷;
十時三十五分,接見鄭王,聽取宗人府以及宗室改革進展情況;
十時五十五分,接見朱載堉等格物院院士,聽取工作匯報,並做指示;
十一時三十分,帝與格物院眾人用午膳;席間聽取格物院關於京師大學格物教育的匯報並做指示;
十二時三十分,帝午休,鄭美人率朝鮮選侍侍奉;
十三時三十分,御駕幸南台,參加京師大學教授遴選會議;
十六時三十分,帝鍛煉,慢跑回百祿宮,批閱題本;
十七時三十分,帝、後、樂平公主陪同仁聖太后進膳;
十八時三十分,帝回百祿宮,批閱題本;
二十一時三十分,後至百祿宮,陪同皇帝鍛煉後,於十時三十分入寢。
儘管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工作強度,但每日朱翊鈞在看到日程表之後,都有一種想死的感覺。他現在有些理解為什麼除了太祖、成祖,列祖列宗都將大權委於內閣、司禮,這皇帝確實不是人幹的活兒。
這日程中有好幾項事務例如鄭王的匯報,已經排期二十多天,卻因為重要性不夠,始終沒有排上。
而朝鮮使臣金孝元正月就在等着接見,朝鮮美人已經入宮小半年,朱翊鈞才抽出五分鐘的時間接見了他一下。畢竟,朝鮮國王將鄭氏、金氏、沈氏等權貴之家的美貌嫡女都送來好幾個侍奉自己,自己再不給面子也說不過去。
至於暹羅的使臣,其貢獻的方物都是些珠寶原料之類,量大質優。皇帝老婆那麼多,給個五分鐘面子也說的過去。
......
當日下午十二時三十分,皇帝在午休的時候,何心隱等獲得舉薦的京師大學教授候選人,在內官的引導下,邁上了臨時搭建的浮橋進入南台,經過了翔鸞閣,進入景星殿候駕。
因為進入了皇家核心之地,眾人都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儘管景星殿裏桌子上放了些點心茶水,但很少有人去吃。何心隱在其中算是個異類,與相熟的幾個閒談幾句後,因有些餓了,就選了幾樣吃了起來——身後隨即傳來吃吃的低笑聲。
吃一會兒,閒談一會兒,等了能有半個多小時(新時又稱小時),何心隱聽內官報名道:「內閣總理大臣,張居正大人到!」隨即腳步聲響,內閣諸臣、教育部等高官們眾星捧月一般,圍繞着一個高大卻瘦削的老者,進入了景星殿。
景星殿眾人有的躬身施禮,有的想跪下磕頭發現沒人下跪連忙又直起膝蓋的,加上亂七八糟的問候,殿中有些小小的混亂。
在混亂人群的後面,一個站的的筆直的老人手裏拿着一塊沙琪瑪,胖若無人的將之塞進嘴裏咀嚼起來,隨後他又拿起茶杯,「吸溜」一聲,喝了口茶。
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進入殿中的張居正等人要想不注意到何心隱都難。儘管已經闊別經年,張居正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但地位相差懸殊的二人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因此張居正只是微微點點頭,就轉過了視線。
何心隱仍站在那裏,旁若無人的吃着自己看中的小點心。他也認識張居正,但絲毫沒有過去拜見的欲望。他回想起在嘉靖四十三年的時候,在京師講學的自己曾經和時任國子監司業的張居正見過幾次,有一次交談接近兩個時辰。
當時的何心隱,剛剛經歷了「聚合堂」社會實踐的失敗,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期。而張居正已經踏入了升官的快車道,在老師徐階的栽培下,已經得到了裕王府講官的資格。若裕王順利繼位,內閣之位穩穩噹噹。[注]
聚合堂的失敗讓何心隱的思想偏激,加上本就是一個恃才傲物的性子,更顯得肆無忌憚。而張居正恰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也是當世頂尖人傑,兩人的政治觀點截然相反,交流到最後不免不歡而散。
何心隱離開京師後,曾對人說:「異日張居正必然當國,而當國必殺我。」
原時空何心隱確實被殺,也曾因為他多次說過張居正必殺我這樣的話,張居正被戴上了鉗制異端,冤殺何心隱的帽子,在千古名臣的金身上留下一大污點。
在本時空,何心隱此際還活得好好地,他在候選人堆里,遠遠看見張居正與內閣同僚幾人站在一起,聽着王國光、張四維等人向他匯報事情,清瘦的臉龐上古井無波,已經找不見一點兩人當初辯論時面紅耳赤的模樣。
內閣大佬圈子的外圍,尚書、侍郎們臉上都掛着微笑,像是張居正偶爾說出的隻言片語如同佛語綸音一般,個個做出醍醐灌頂、有會於心的諸般表情,讓何心隱的臉上又掛上了些嘲諷的笑。
此時,一位身穿紅袍,錦雞補子的老者筆直的走過來,所過之處,認識都彎腰施禮道:「天台先生。」何心隱一看,原來是右都御史耿定向過來了。
何心隱抱拳施禮道:「耿大人好。」耿定向臉上帶着笑快走幾步,作揖還禮。
隨即說道:「夫山先生,我本欲去拜訪你,卻逢先生有事,緣慳一面,不想在此處見到了。」
何心隱笑道:「我是羞見故人耳。因不知稱呼你為耿大人還是天台先生為好,所以不敢請見。」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耿定向臉上不由得罩上些青氣。身邊一起參加遴選的,認識何心隱的還好,知道他的脾氣。而不認識的,不免交頭接耳打聽,問起這貌不驚人的老頭是誰。
耿定向乾笑幾聲,道:「夫山先生還是那麼詼諧。回想昔日先生來京師,你我促膝長談,日以繼夜,恍如隔世矣。」嗯,老夫提醒你一下,當時你來京師講學,還是住在我家裏的,吃了我多少頓飯你咋不說。
何心隱臉色掛出笑來,道:「昔日承蒙款待,因囊中羞澀不敢回請,只好避而不見,天台先生莫怪。」
耿定向連吃兩個軟釘子,知道兩人之間因為在報紙上的筆仗已經打出仇來了,就不再熱臉貼他的冷屁股,轉頭又跟別人寒暄,免得繼續尷尬。何心隱也不理他,自顧自的去找蘇州點心了。
......
正百無聊賴間,有內官進殿道:「陛下將御涵元殿,諸位請跟我來。」於是張居正打頭,眾臣和遴選眾人在內官指揮下,排好隊形,進入主殿。
十三時五十五分,帝御涵元殿。何心隱不敢抬頭窺看御顏,只跟着大伙兒行禮。喊罷萬歲時,聽丹陛上皇帝朗聲道:「平身。」
大伙兒於是起立,按禮排好班次。何心隱在排班時偷眼觀看御顏,見皇帝英姿挺拔,氣度雍容,真有帝王之表。心道:「聽說經筵、進講停了七八年,未知聖學如何。」
隨即丹陛上輕輕響動,皇帝落座。贊禮官輕咳一聲,道:「王家屏上前。」
教育部尚書王家屏出班奏道:「陛下,我朝聖祖開天,文教翔涌;列祖列宗既隆文教,載纘育人之功,中國由是強盛。吾皇纘承鴻業,紹述罔愆。登基以來,仁懋聖學於緝熙,政教修明,化行俗羙;變法之後,教化更加於海內,而天下晏如,四裔來賓矣。」
「臣等奉旨,籌建京師大學,兢兢夙夜,懼不克堪。尚賴吾皇指示方略,方有製成;今日承旨,不設貢科而取大賢,為廣我朝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也。共有地方舉薦五十員名,朝廷特召名士三十六員名,以為京師大學教授之選。伏乞聖裁。」
皇帝聽了,玉音答道:「教授者,師之范也。師訓之范,豈容輕忽?必要文能經緯,任賢勿貳。今變法方興,天下熙熙,政經繁雜,非『半部論語治天下』之時也。」聽他說出「半部論語治天下」,殿中諸人臉上都帶出笑來。
「格物之昌明也有年。聖人之教,取其一技而能近乎道也。朕曾言,有一發明,則興一業,一業興而萬人溫飽足矣。所謂內治昌隆,不過豐衣足食;外威斯赫,不過槍炮犀利而將士敢戰耳。」
「變法三年,膠柱鼓瑟之輩不再作聲。以後世末學,焉能盡得聖人之意!『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之時,朱子安在?!」
何心隱聽到「朱子安在」四個字的時候,壓抑不住的笑容從臉上迸發出來,他雖然沒有看到皇帝揮斥方遒的樣子,但聽到那一句句鏗鏘有力的演講,仿佛那些字眼被人用鋼釺子釘在他心底一般,渾身都抖顫了。隨即大滴的淚水從眼中湧出,落在涵元殿的金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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