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對東南亞局勢其實並無太多的詳細信息,之所以敢派兵征伐,乃是因為新軍練成,打緬甸屬於降維打擊,萬沒有不勝的道理——不過是戰果大小而已。
昔日李成梁打女真的時候,新軍還沒有組建,朱翊鈞是非常謹慎的。所謂「火力不夠,穿插來湊」,甜水站堡軍民的犧牲,也是遼東戰役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此次征伐緬甸,新軍真的武裝到了牙齒。包括大規模軍醫在內的後勤保障,在廣東黃姜峒的練兵,都讓朱翊鈞有了充足的底氣。
新軍也確實不出朱翊鈞所料,一戰而將緬甸主力近乎全部殲滅。莽應龍被陣斬於蠻莫,會造成緬甸政局的混亂是一定的,那劉顯、鄧子龍等能抓住機會,將西南夷患解決嗎?
朱翊鈞先將隨軍的錦衣衛上報的各類情報匯總給張居正看了,又將前軍戰報拿出,與張居正共同參詳。
張居正理了理思路,奏道:「皇上,現在朝廷的重心,還在變法、治水兩途,臣的愚見,國內外其餘事項,都要有利於這兩個核心要務。」
朱翊鈞點頭稱是,讓張居正繼續說。張居正笑道:「此前派出新軍的時候,臣也設想了大勝、全勝如何,大敗、全軍覆沒如何——非如此,不為廟算也。」
「如今我軍大勝,必要趁大勝餘威,鎮西南永世之寧,毋庸贅言。然何以致之,臣以為有上中下三途。」
朱翊鈞聽了眼前一亮,笑道:「老先生試言之。」
張居正道:「下策為當初朝廷派兵之目的,重申朝廷聲教,立銅柱於西南,重申金字紅牌權威,以大國臨小邦,威壓諸宣慰,如此可保西南三十年太平。此策在莽應龍被斬之後,顯得有點低了。」
見朱翊鈞點頭,張居正又道:「中策為部分內附。木邦小國也,大軍回師,滅之在翻掌之間。同時將漢民較多的孟密、蠻莫、孟養及緬甸一部,納入版圖。如遼東故事,遷漢民以實之。同時結好八百宣慰司、阿拉干國等,以鉗制東吁發展,如此非大變故,或可保西南百來年太平。」
此策正是朱翊鈞的想法,聽完之後他頻頻點頭。張居正道:「中策雖好,但於變法、治水兩事,裨益不大。除了能容納些動遷貧民之外,並無反哺中國之處。而且東北開發方興,朝廷無力再補貼新地。」
朱翊鈞聽了,緩緩點頭,臉上露出笑容道:「老先生說說上策為何?」
張居正臉上神色有些古怪,好像要說出自己不願意說的話兒一般,扭捏一下方回奏道:「這上策麼。這個.......嗯,有傷天和。」朱翊鈞聽了雙眉一軒,臉現驚奇之色,道:「老先生但說無妨。」
張居正道:「臣觀皇上治政,尤重人心之聚。一國只有人心凝聚,才能立住根本並有所作為。而能聚人心者,一曰禮法,二曰國史,三者為文字語言。緬甸雖然先有蒲甘,後有東吁,但禮制初立,國史散佚,文字混亂,此正是絕其族類之機!」
「若大軍掃蕩,絕其禮制、燒盡史料,殺光文學之士,分而治之——東吁不過一盤散沙耳!隨之以東吁國土授予國中地主,准其奴役土民,並輔之奴隸升籍之策以分化之——則萬人之軍足以保有其土,而西南永無夷患!」
嘡啷一聲,是朱翊鈞震驚之下,將大案上茶碗打翻,那茶水流了一桌子。朱翊鈞站起身,將桌上的情報匯編和劉顯的奏本一併抄起,身邊伺候人等連忙過來收拾。
朱翊鈞不是震驚於這上策的狠毒,而是提出者竟然是張居正!張居正,克己復禮而體仁的儒家門徒!今日竟在煌煌宮城之中,提出了狠毒的殖民政策。這政策的毒辣,不下於後世的華盛頓等輩,而其所籌謀的「升籍之策」,與西方殖民者僅一個「殺」字相較,高下立現。
定了定神,朱翊鈞笑道:「老先生今日驚到我了。」張居正臉色不太好看,仿佛在朱翊鈞面前暴露出其兇惡殘忍一面一般,有些訕然。
見了朱翊鈞的做派,張居正以為皇帝將選中策,心中暗道可惜。朱翊鈞沉吟了一下道:「此中華歷朝歷代未有之『夷政』也,不知朝野反應會如何?」
張居正聽了,躬身回奏道:「皇上,變法之時,有何不可變者?韓非子云,『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臣此番在江陵處理父親後事,細思皇上與臣等的諄諄教誨,憶覽皇上所示寰宇地圖,已明了此際誠『爭於氣力』之世也。」
見朱翊鈞端正了神態,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自己,臉上仿佛散發着找到了知己一般的光芒,張居正也盪起豪情滿懷:
「從征緬軍探子繪製的緬甸細圖來看,麗水大洲也,足有我朝江南四省之地。稍加整飭,即可為稻米之倉。」
「而中原之類於麗水洲者,不過為湖廣、兩廣之地,其餘的即便豐年也難有糧草之積。以數省之地供養天下,此我朝賦稅仰給東南之大弊。今日天賜膏腴而不取,臣恐中國將來欲爭於世而無『氣力』也。」
朱翊鈞聽了,恨不得抱住消瘦的張居正,趴在他肩膀上哭出來。不容易,五年了!終於有一個人理解了自己,睜開眼看到了中華之外,還有寰宇大世!
壓抑着激動的心情,朱翊鈞微笑道:「自成祖以來,我朝不履西洋(按:印度洋)快二百年了,即便緬甸產糧,還能翻山越嶺的往回運不成?」
張居正早有一攬子方案,聽皇帝入巷,他加倍努力煽動道:「皇上聖謨深遠,早有閒子布下,此當時臣也未能解也。登州水師,俞大猷訓練經年,護送海漕往來,其事完備;而龍江、臨清、廣州、漳州、泉州、福州、明州等各大官辦船廠,從萬曆二年起即有中官進駐,試造海船——皇上,您別說那些船都是造着玩的?」
朱翊鈞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隨即他面露苦笑道:「朕過的也是緊日子,這些官辦船廠的老匠工、圖紙早就散佚無蹤,無奈之下與私營船廠爭奪『耆民』,很是鬧了些風波。到如今試製各類海船不過二十餘艘耳,也緩不濟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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