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新明 第三百七十九章 稅改(三)

    萬曆十四年的四月初一,皇帝下詔,將北疆數百萬里土地納入版圖,並分省治。從大明西北方唐努烏梁海一直到北山省邊境,數百萬里沃土共建八省。

    天山南北,唐麓嶺西南,立庭州省, 省治輪台,並設安西都督府;庭州東北方,唐麓嶺以北,薩彥嶺以南,立杭愛省,省治和林, 並立安北都督府。

    薩彥嶺東北的廣大地域,包括了整個北海, 立嶺北省,由漢蒙聯軍東路軍建城名曰赤塔,作為省治——這屬於完全的地圖開疆,因為除了東路軍,超過百萬里的土地上就沒有別的漢人。

    但是地圖開疆也是開疆,嶺北省的設立,將大明北疆向北推了接近五千里,從地理和心理上都將漠北劃入了內地——諸位蒙古王爺們立即覺得自己和大明都是一家人。

    漠北劃分兩省,分別為漠北和肅慎。漠北省治庫倫,中央政府在此設立駐漠北辦事的大臣的行轅。肅慎省也算是地圖開疆,即熱河以北、北山以西、漠北以東的廣大地域——北方則暫時未設邊界,也未設省治。

    漠南被一分為三,但新劃的只有兩省,因為熱河早已經立省數年。新劃省一為內蒙,省治歸化;二為東勝, 省治烏蘭——此地也無城池, 新任巡撫兼任駐漠南副大臣只好注在帳篷里。

    天下臣民對皇帝的赫赫武功已經無感。這一屆皇帝從登基開始, 就開始開疆擴土,大傢伙兒早已習慣。回想兩百多年來,國朝只有棄土的份兒,這一任皇帝全給找補回來了——繼位時兩京十三省,短短十來年,地盤擴大了三倍,變成了兩京三十五省。東北擴四省、北疆擴八省、緬甸擴八省、安南擴兩省。

    奇怪的是,漢武擴土,天下財富為之一空;盛唐擴土,也有民竭財乏之慮,但大明年年打戰,百姓的日子如同卻芝麻開花。《京師日報》上還偶有人拿山西大災說事,反對皇帝窮兵黷武。但《新民日報》和《南京日報》卻發表多篇社論,極力鼓吹工商興國之論。這些社論借着皇帝下達的設省詔,反覆宣揚擴土而國力不衰者,皆因變法大興工商之故。

    工商!工商!萬曆十四年的大明,以宗室和勛貴為主體的資本家、出賣土地轉投工商業的新財主、以經銷新產品發家致富的富商們終於開始從四民之末揚眉吐氣起來,他們衝上了輿論陣地並叫囂着,要求朝廷出台新的律令,一種能夠保護他們的律令。

    《新民日報》發表京師大學校長王世貞社論稱:大變法以來,皇帝陛下多次下詔,鼓勵工商。凡有以權勢奪人產業或者欺行霸市的,輕者奪爵免官、重則判刑流放。

    但政事堂和朝堂眾臣卻對皇帝的作為視而不見,致使保護財產的法令遲遲不能出台。萬曆十一年報紙上已經鼓吹要出台《鼓勵營商章程》,三年多來卻反覆難產——官府保護皇帝子民的私有財產,本就是應有之意,為何袞袞諸公長時間置若罔聞?

    與王世貞的理性呼籲不同,何心隱發起瘋來則讓人害怕。在《「士、民」之辨析》這篇文章中,他非但第一個提出了任何人的人身自由不得非法禁錮,任何合法財產都不應被非法剝奪的觀點,更將矛頭指向了「天下之大害。」其振聾發聵之論如下:

    「士者,學以居位曰士,以才智用者謂之士,以能事其事者稱士或以卿、大夫、官身者為士。《傳》曰民天地之中以生;眾曰氓,曰萌,注云:變民言萌,是言萌而無識也。果如是乎?」

    「所謂『四民』者,德能居位曰士,闢土植谷曰農,巧心勞手成器物曰工,通財貨曰商。今論農、工、商者,民也,與士相區別,果如是乎?」

    「孟子云: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果如是乎?」

    先發問,再找出問題中難以自圓其說的矛盾,是何心隱的拿手好戲。「今論天下有「恆產」者,宗室也、權貴也、官身者也,此均為士者乎?乃真有『恆產』乎?旦夕獲罪,破身傾家比比皆是也。」

    「何以故?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後來凡見到《南京日報》這篇文章的,無不為何心隱捏把冷汗,並同時為李卓吾乃「布衣卿相」和「皇帝喉舌」的傳言嗤之以鼻——這矛頭明晃晃的頂到皇帝嗓子眼上了。誰再說李卓吾跟皇上穿一條褲子,我把這報紙吃下去!

    「夫山先生曰:天下者,天子下也,皆民也!四民皆待宰者也!何以故?皇帝者,法之外也;民之外也;德之外也,天之外而假兵戈者也!」


    ......

    「天盡世道以交,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恆產者,非井田、非阡陌,非五畝之宅,百畝之田也。田宅者我自有之;天時者,天自與之;孝悌之義,吾自獲教也——帝力於我何加焉?而帝力加我者,不過欲以天下奉一人者也!」

    「或言君、父。父母者,精血與我;君者,何物與我?而我奉君者,財與身!」

    「或言朝廷者,護國保民者也;若以此論,官府者,民之下也!吾以財貨,賈汝兵戈——何以反奪吾財,害吾命者?此非盜匪而何?」

    ......

    「但此身非罪不得禁錮、侵襲者,天之道也;私財凡合乎天理人心者,不得剝奪!」

    ......

    「夫山之論,一家之言也。」

    南京的黎明前的夜色中,汪道昆額頭上佈滿密密麻麻的汗珠,拿着報紙清樣的手一個勁兒的抖動。他張大了嘴,嗓子眼裏發出一陣無意義的「呵呵」聲。

    明亮的玻璃油燈光線里,李卓吾臉色也是蒼白的。他拿着茶杯的手跟汪道昆一樣,以極高的頻率顫抖,天青色的汝窯茶杯與托盤相撞,發出叮叮的聲音,與汪道昆發出的聲音相映成趣。

    汪道昆連續深呼吸,終於壓抑住了情緒。啞聲道:「李卓吾!你這廝要反不成?」

    李贄見問,臉上居然有了些血色。他將手中茶碗放到桌子上,長出一口氣,臉上現出苦笑道:「何瘋子敢寫,吾不敢發?呵呵——我這張臉沒地方擱了呀。再說,他胡說八道也就罷了,但這寫的沒什麼錯處啊?」

    汪道昆對着李贄怒目而視。「大獄起時,這報社上下又何辜?」

    李贄摸了摸鼻子,又捋了捋沒剩幾根的山羊鬍道:「最後一句,『夫山之言,一家之見』是我加的——」

    汪道昆才要說話,總編室的大門猛地被撞開,《南京日報》的東主馮邦寧滿頭大汗沖了進來。見汪道昆手中拿着的是報紙清樣,他先長出一口氣,緊跟着白眼一翻,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汪道昆看了眼臉色復又蒼白的李贄,將手中清樣往旁邊一扔,彎腰去攙扶昏倒在地的馮邦寧。坐在大案後面的李贄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拿起桌上的冷茶,走過來往馮邦寧臉上一潑。

    馮邦寧一激靈,悠悠醒轉。他睜眼看了看汪道昆,又看了眼李贄,眼圈一下通紅,猛地涕淚交流道:「大哥,您饒了我吧。這是今年第幾回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開恩放過我吧——」

    一邊說着,他如同白胖的豆蟲一般匍匐前進,抱住了李贄的大腿,並用他的綢衣下擺把臉擦了擦。

    李贄皺眉道:「你快起來,這樣子成何體統?」

    「你要是不撤稿,我決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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