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醫院接納傷員的能力非常有限,病房、走廊都住滿了傷員。醫院已經着手在這個小院子裏搭建涼棚。
下午,楊安又隨卡車到八十八師的戰線轉運傷員,接着又到上午去過的地方轉運傷員。
這一次到達轉運地點,楊安看到的是一個個子矮小的中年士兵,腰裏還扎着油膩的圍腰,一看就知道是個伙夫。一路上,伙夫操着漢腔說:「這兩個連隊近三百人在這就快打沒有了,營長說八十七師、八十八師的猛烈進攻,戰場產生了擠壓,這種激烈傳導到整個戰場,小鬼子發瘋地進攻,尋死一樣地進攻。日軍企圖打開突破口,因此每個路口的戰鬥都是異常激烈。中午一個連隊剛上去,就被日軍艦炮炸死了一小半,鬼子也增援了,迫擊炮、擲彈筒,那個打得准,又不知道死了幾多人。哎,這仗真是沒法打了。現在上去還不知道還能有幾個會喘氣的?」
說完,伙夫把步槍子彈推上了膛,一邊向前警戒,一邊帶着與楊安一同前來的三個雜役。
到達巷口,楊安也湊上前去,探出頭觀察戰場。「哎呀,不好,鬼子上來了,工事上好像沒得人了。」伙夫輕聲驚叫道。
「你們在這,俺摸上去收拾他們。」伙夫毅然決然地說道,說話的口氣好像收拾他們就是收拾一碟小菜。
楊安知道他懷揣必死之心,但又覺得該做點什麼,於是迅速地拉住了伙夫,堅定地說道:「來不及了,看我的。」
楊安迅速低姿匍匐,爬到了上午看到的三八大蓋,側身取出子彈裝滿彈倉,又倉促地取了兩把子彈裝在衣兜里,迅速爬到街巷左側的那一小段工事。楊安看到十幾個鬼子已經前進到距離第一道工事八九十米左右,一個鬼子持機槍就地趴下,其他的貓着腰身謹慎地緩緩前進。
楊安決定從機槍手開始招呼,把脖子上的毛巾對摺三次,放在了沙袋上,調整檢查標尺,跪姿出槍,步槍下護木壓在毛巾上,推彈上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瞄準擊發,拉推槍機再次上膛,對準下一個鬼子快速瞄準擊發。根本不看射擊效果,如此反覆五次,緊接着裝填子彈,再次準備射擊。
第一道工事裏的指揮員是連長林振堂,聽到工事後面有節奏的槍響,暗道:「不妙,這下終於要全連覆沒了!」馬上感覺不對,因為聽到了日軍倒地的慘叫,林振堂振作起來,喊道:「打!」
工事裏三個士兵出槍開始射擊。
伙夫沒有想到這個學生娃的槍法這麼好,一連五槍擊倒五個小鬼子,竟然還有一個機槍手。一連五個鬼子被擊中,連機槍也啞火,剩下的鬼子趴到地上,觀察對方射手的位置。伙夫貓腰迅速向第一道工事前進。
鬼子觀察時,楊安正在裝填子彈,沒有發現國軍士兵射手,於是又貓着腰快速前進,抵進工事四五十米,沒有掩蔽物,這鬼子進退兩難,完全成了活靶子。一個鬼子向前扔出了手雷,一陣硝煙在工事前升起,接着又有三個鬼子會意地仍出了手雷,企圖以爆炸的硝煙作為進攻的掩護。楊安槍中的子彈又打完了,擊中了四個鬼子。看着鬼子接近第一道工事,暗暗着急,被鬼子這種死不要命的拼勁所深深震驚。這時,他的子彈對低身前進的鬼子已經沒有了威脅,裝填好子彈,伏在原地靜觀其變。
工事裏的三個士兵正在裝填子彈,看到鬼子不要命地沖了上來,氣勢自然又弱上一分,竟然生出慌亂,茫然不知所措。
林振堂因為流血已經出現了頭暈的感覺,在他大聲喊出「打」的命令後,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量。二十響駁殼槍還有十來發子彈,他已經沒有將槍端起的力量,恍惚之中聽到那有節奏的槍響已經結束,接着又聽到鬼子的手雷在工事近前的一聲爆炸。聽到這一聲爆炸,林振堂努力想讓自己睜開雙眼,但是眼皮實在太沉,他絕望了。接着又傳來三聲手雷爆炸的聲音,剛才的絕望和這聲音震撼了他的心靈,他又有了一絲清醒,但是眼睛仍然不能睜開,聽到鬼子衝上來的腳步聲音,「不能讓鬼子佔領防線!」這個信念激起了潛在的力量,努力瞪起了雙眼,林振堂站立起來,右手平端起手槍,槍面朝左,從最右面一個鬼子開始,打出了憤怒的子彈,十來發子彈全部打出幾乎就是半息、一息的時間,這四個鬼子根本沒有想到就這十米的距離,變成了永遠不能逾越的距離。
伙夫看着連長林振堂倒向工事,趴在了工事上,快速衝上前去,對幾個倒地受傷的鬼子射擊,直到確認他們都已死去。
在茫然無措的緊張之後,工事裏的三個老兵一陣虛脫,躺在工事後直喘大氣。楊安提着步槍帶着三個雜役來到第一道工
事,一個滿臉硝煙的老兵向他伸出了大拇指,看到滿地都是國軍士兵的遺體,楊安完全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沒有一點成功的自得。
那三個老兵裝好子彈上膛,躍出工事,清理戰場,擊殺還沒有死去的鬼子,防止還有存活的鬼子。楊安一邊警戒,一邊搜集了近百發子彈,取下了一條鬼子的武裝帶,將子彈裝進武裝帶的彈盒裏,斜背在了肩上。他還從一個鬼子中尉身上取走一個八成新的水壺、飯盒、手錶一塊、軍官皮包一個、雨衣一件、急救藥包一個、磺胺粉一袋。
從伙夫那裏知道最後一擊的硬漢是上海保安部隊某團九連中尉連長林振堂。林振堂最後一擊給楊安留下了深刻印象,帶來心靈上的巨大震撼。除了林振堂,只背下來一名重傷員,還沒有抬上車就斷了氣。另外三個老兵也是渾身掛彩,在援軍及時趕來之時,撤到了轉運車上。
在上車時,林振堂的傷口被碰到,劇烈的疼痛讓他睜開了雙眼,打量着楊安這幾個人,問道:「剛才是你在後面開的槍?」
「對,是他。」伙夫搶着答道。
「是我!」略微停頓了一下,楊安答道。
「小兄弟,不錯!俺林振堂欠你一條命,九連也欠你一個人情。」說完,林振堂感覺眼皮發沉,頭腦發昏,又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