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跟劉巴關門討論,把租庸調法公示之前的細節磋商完畢,下一階段自然就是聽取蜀中群臣和民間士紳的意見了。
稅制改革自古都是大事,不可能君主或者諸侯一言堂的。
如果是全國性的改制,搞個一年半載公示期緩衝一下,都是很正常的。比如後世唐德宗時候,宰相楊炎搞兩稅法,就公示了半年多,從779年五月份開始公示,780年正月才開始執行。
而考慮到劉備現在統治的只是益州,面積較小交通便利,地方上的意見反饋也比較快,公示期才能縮短到兩三個月。
反正漢朝不像唐朝那樣普遍一年兩季收成,也不存在夏稅秋稅分開徵的問題。
漢末都是秋收之後一刀切收到位,所以李素建議劉備宣佈「初平四年七月初一正式實施新稅法」,正好趕上今年的秋收。
現在才三月上旬,時間還足夠。
三月初七這天,劉備親自看了李素和劉巴的討論結果,以及兩人商談時的「會議紀要」,也提前把魯肅從漢中先暫時召回來,然後在三月初九閉門聽取了魯肅、荀攸、諸葛瑾等人的建議。
當然這裏面主要還是聽取魯肅的意見,其他倆人只能算添頭,未來的《租庸調法》上能署名的立法者,也就李素劉巴為主,魯肅為輔。
因為諸葛瑾資歷太淺,只是一介郡丞不了解全局情況,而荀攸雖然年長有智,卻只擅長兵法戰策,民政後勤非其所長。
最終,劉備在三月初十把新稅制抄錄百餘份、加蓋權攝漢中王的璽印,火漆封印後明發益州各郡縣,讓官員與名士上書言事,有反對的可以趁着這個最後的機會跳出來。
考慮到蜀地的交通困難、趕路花費較大,劉備還宣佈可以給予言事之人「公車上書」的便利,官方提供車馬舟船口糧盤纏——
也別覺得「公車上書」是近代變法才有的專利,其實這個詞最早的出處,就是漢朝朝廷改制時、徵辟賢良方正科名士諫言獻策的故事。
……
公示敕令發出之後,李素還有些擔心,覺得反對的聲音或者既得利益階層的上躥下跳會洶湧而來——因為他前世看到的很多涉及古代改革的網絡小說也都是這麼寫的嘛。
所以最初的那三五天,李素居然忐忑得有點睡不着覺。
類似於後世那種剛上架或者剛上大推薦位的網絡小說寫手,因為戰爭迷霧看不清首訂數據、收藏增幅,每隔一兩個時辰忍不住要醒來翻一翻手機看看後台。
李素雖然沒有手機沒有數據查詢入口,但他有很多屬吏僕婢,日常情況下以他的忙碌程度,每天起碼有幾十個訪客或者書信的通報。
現在日常工作還要繼續,來信公文依然不斷,他就微微有點暫時神經衰弱,總是一聽到有緊急公文,就下意識以為是反對派跳出來了,結果翻開一看也不是很緊急。
為這事兒,李素還難得發火,家法懲戒了兩個沒眼色幫訪客遞文書拜帖的婢女。
這樣被折騰了三五天之後,李素才漸漸冷靜下來,趕上魯肅又要回南鄭去處理北方事務,上門找他告別,李素就擺酒設舞樂招待,給魯肅踐行。
魯肅也是辛苦人,這次來成都,前後住了也就十天,等於就是開個高層會議群策群力一下。開個會要往返一千多里地,還是山路,路上起碼花掉半個月。若非變法是極為重大的事情,劉備也不想折騰他。
便宴上,魯肅也看出了他的精神有些恍惚,豁達地勸道:「伯雅,你素來淡泊沉穩,區區變法,何至如此嚴陣以待。這才五六天,也就夠信使北到綿竹、南到南安打個來回吧。江陽、僰道那些地方,更是才剛剛收到呢,哪有那麼快反駁?
再說他們不用先地方上商議匯總的麼?每個郡不該把各縣的意見搜集起來一併上報?如果各說各的可就亂了套了。要我說,你現在就把這事兒丟開不去想它,放上半個月,再來回頭看,集中一次看完。」
李素把玩着手頭的翡翠酒杯,嘆了口氣,他知道魯肅說的是對的,旁觀者清了:
「還是子敬豁達,不過你跟我不一樣,這事兒是我挑頭的,我當然要上心。現在我也刻意不去多想,只是每天公文往還太多,每次看到新的公文,沒打開之前就會猜測是不是關於新法的。」
「那就索性放開點,再吃喝玩樂不理政務半個月!這不是你最擅長的麼?除非是大王親自找的大事兒,否則其他下面人請你處斷的政務,你都丟給公達和子瑜,就沒那麼多破事提醒你了。
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凡是最後送到你這兒的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伯雅不是我說你,你這人有經天緯地之才,就是治內太亂。可能跟你孤身入蜀有關吧,對親隨、僕役、婢女管得太亂了,又一無兄弟長輩,二無妻族可用之人。換做別人,哪有做到朝廷四方將軍,治內還如此混亂的。」魯肅幾乎是想都沒想,就這麼理所當然地勸道。
似乎他已經覺得李素吃喝玩樂不管事是常態,是天經地義的。
李素自己都聽得有些懵逼:原來老子在你心裏的印象那麼不堪的嗎?我只是泡澡喝茶多了點好吧!還是很勤奮幹活的!
不過魯肅後面半段說得確實對。誰讓他是偽造身份的穿越者呢,一個本家親戚都沒有,偏偏老婆蔡琰也才剛要十九周歲,文藝范兒倒是很足,管理世俗事務卻不太合格。偏偏蔡邕無子蔡琰沒有兄弟,李素就是想任人唯親弄兩個小舅子管家族的外部事物也沒處找。
除非李素重用豪奴,偏偏他又不想這麼幹,總覺得不放心。
李素不缺幕僚不缺將領不缺保鏢,只是缺得力的管家。
有時候,想到這一點,李素都挺後悔當初攻下郿塢俘虜的那批美女,他把有家可歸的都放走了,剩下帶回來讓劉備分的都是無家可歸的——否則大不了從那裏面納兩個妾,還能控制她們的娘家人給李素辦事打雜。
不過這些都有點遠,李素也懶得多想,只是先對魯肅道謝:「多謝子敬開解,我知道了,這段時間,我會注意把小事都交給公達,免得打擾到我。唉,我原本也是看變法正在關鍵的時候,大家都忙,就我一個閒着不好意思。現在想想,合着我就該閒,選擇性地閒。」
酒宴結束之後,把魯肅送出門,李素回屋之後,就正式對蔡琰和她那幾個可以進內堂的婢女嚴肅吩咐了:半個月內,不是關於新法的事情,或者只要不是劉備親自交代的事情,不許通報!免得他神經衰弱!
李素的侯府也是內外有別的,他畢竟不可能用宦官,所以只是定了家規,除非是跟着李素本人進來的時候以外,其餘情況下男人不能到最後面三進院子。再要緊的事情,只能在外面幾進就留步,讓婢女轉達通報。
「是,夫君,前幾天是妾身治內不嚴,讓夫君煩心了,以後不會發生了。」蔡琰帶頭溫柔委婉地寬慰,讓李素別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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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還輕聲解釋了兩句:「夫君,前天,錦瑟她們也不是要擅專內外交通、收人好處幫人通報。她們也是不知情,後來跟我私下認錯了,還以為夫君是沉迷舞樂不理朝政,她們也怕耽上『迷惑賢臣不理正事』的惡名,才幫諸葛郡丞通報的,並無他意。」
「好了,我知道的。」李素揮揮手,安撫了蔡琰,示意這事兒跟她沒關係。
原來,就在兩天前,諸葛亮通過諸葛瑾想求見,說是他找人試了一個燒器皿的窯,按照之前在僰道煉鋼的時候「給鼓風預熱」的法子改造了一下,提升了窯溫,燒出了一窯新的瓷器,想請李素鑑賞呢。
結果當時李素為了轉移注意力不去多腦補新法被反駁的事情,正讓蔡琰最近調教的兩個婢女鼓瑟催眠呢。外面諸葛瑾派來的信使說是有機密大事,這倆鼓瑟的婢女怕主人是沉迷舞樂女色,就幫他通報了讓李素處理一下。
去年回成都的時候,蔡琰不是就要從郿塢美少女裏面選幾個精通音律的,平時陪她玩音樂解悶麼。當時蔡琰需要一個鼓風瑟一個鼓頌瑟的,挑出來之後,發現那兩姑娘娘家都沒人了又沒名字,蔡琰就給她們賜名,鼓風瑟的取名錦瑟,鼓頌瑟的取名繡瑟。
結果,錦瑟繡瑟通報完,李素處理了一看,不是什麼大事兒:當時諸葛亮送來的新瓷器也還遠遠沒到「青瓷」的程度,還是明顯發黃很土,至少還得改良個十幾窯試製幾個月才能大功告成呢。要是每次這點進展就來求見破事水一次,李素還不得忙死被整成神經衰弱啊。
所以李素就痛責了妹子多事越權。不過他也是憐香惜玉尊重女性之人,知道女人不經打,不能杖責,當時也就拿着教訓小孩子的毛竹片抽了幾下算是執行家法。
現在跟魯肅喝了頓酒,把事兒說開,他心氣也平了,蔡琰又溫言相勸,他大度的一揮手:「過去的就過去了,就算我一開始家法制定不嚴,不知者不罪吧,不過現在知道了,下不為例。以後凡是我明說了不想處理政務的時候,除了大王的事兒一律不許通報!
你當你們是誰呢?我不處理政務,還會是因為『沉溺舞樂女色』不成?輕重緩急還要你們來教?可笑,還怕妲己褒姒之惡名,你們也配被寫上史書嗎?要上史那也是夫人的事兒,不要失了你們的時。」
蔡琰聞言也是失笑,同時內心又很是驕傲,畢竟這也是夫君變着法兒誇讚她,說她才配被寫進史書。而且蔡琰一直洞若觀火,知道夫君是真的取向很正常,完全沒有「蘿莉控」傾向(當然蔡琰不知道這個詞),錦瑟繡瑟都才十三四歲,李素根本就沒碰過她們,只是欣賞她們的奏樂。
經此一事,內宅的家規總算是又嚴肅了一些,很久都沒有再出現大驚小怪亂通報的事情。諸葛亮一個人在那兒讀書學兵法學律法,偶爾搞搞科學實驗觀摩指點工匠燒瓷器,但至少個把月都沒機會再到李師這兒顯擺。
誰讓李素家開了「隱身」,外加「除非特別關心,其他消息免打擾」,只有劉備和劉巴有特權,可以「隱身對其可見」。其他人來訪,聽到的已經不是「右將軍不見客」,而是「右將軍不在」。
這下,李素終於清靜享樂了足足十天,神經衰弱也好了,也不驚弓之鳥那樣懷疑別人會動不動就反對。
直到三月二十六這天,他又大白天就躺着泡澡、讓婢女給他鼓瑟伴奏餵水果,結果琴聲斷了,婢女通知他有要事處理。
李素腦仁一跳,差點兒條件反射:「錦瑟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上次竹片家法瞅着不夠疼不是?」
小姑娘嚇得坐在地上:「先生贖罪,這次真是劉巴求見,他說他帶來了廣漢太守種輯匯總的廣漢郡諸縣對新法的反對意見,還有一些本地士紳的附議聯名,大王也請先生抽空批駁一下。」
李素這才來了精神:「我說怎麼反對意見來得這麼晚,原來他們還串聯抱團了。來得好!給我更衣!」
跟空氣鬥智鬥勇了那麼久,敵人終於出現了。
李素飛快穿戴好正裝,到前廳接見了劉巴。劉巴也簡明扼要先跟他介紹了一下反對者的情況:
「右將軍,此次變法,種輯倒是沒有反對,但他匯總了治下各縣的意見,目前來看,最言之有物的,是梓潼縣令王連。另外,居然還有目前尚無官身的民間名士楊洪。他們二人都上了數千言書,詳細論證新法弊端。而且他們本人也已經公車接到了成都,大王並沒有責難他們。
在下倒是沒有想到,本來犍為郡離得更近,犍為太守陳實搜集的民間反對意見也該更快。結果陳實治下反對新法的人很少,前幾天陳實的奏表我也看了,我都可以當面反駁,所以沒來煩勞右將軍。反而是遠在廣漢與漢中接壤的梓潼周邊數縣,反對聲音最大,還都言之有物。」
李素暗忖:原來是我泡澡奏樂演久了,並非前面十幾天沒人反對,而是那段時間來的反對太小兒科,劉巴都直接破解擋回去了,不用到李素這一級。
不過仔細想想,他也不覺得奇怪了。李素坦誠地對劉巴說:「這也算意料之中了。子初兄,稅法改革,不能只看誰從中受益誰從中受害,還要看地方一貫的貧富,和近年來貧富的變化。
所以說發展才是硬道理,只要為政者能讓當地百姓逐漸變富,在這個過程中執政者多抽走一些好處,百姓也是能忍的。大家都變富了,百姓是不在乎你比他稍微多富一點的。只能說,大王這兩三年治蜀,蜀郡和犍為獲益最大,鹽鐵錦諸般獲益暴漲,這些地方民心向我罷了。不說這些了,走,看看他們到底反對了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