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泠沅心裏複雜,面上卻淡淡的道,「佛寺里雖然清苦了些,但也清淨,至於物資,倒從未有短缺的。」
孔姨娘見顧泠沅肯對她說這麼些話,有些激動,又有些感概的道,「六小姐能這麼想就好了,雖命數之言不可盡信,但也不能不信,不論如何……小姐能平安長大,才是最好的。」
顧泠沅微笑道,「多謝姨娘了。」
又過了一會兒,另兩個姨娘也到了,一個是秦姨娘,她身邊跟着奶娘,抱着顧泠沅年僅三歲的庶弟,顧景宇。秦姨娘是從小伺候顧泠沅的父親顧岷正的大丫鬟,後被抬成姨娘,又育有一子,且心思細密沉穩,算是對馮氏威脅最大的人了。前世,顧泠沅就沒少摻和到這兩人的一些明爭暗鬥中。
另一個姨娘則是聞姨娘,是顧岷正近兩年納的新人,卻是官家出身的女兒,年輕貌美,通曉詩文,性子看着柔和卻也頗有心計,很是得顧岷正的喜愛。
她們都主動朝顧泠沅打了招呼,顧泠沅逗了一會兒顧景宇,不多時,顧岷正也大跨步到了,幾人忙過去見了禮,顧岷正拉着顧泠沅坐下,溫聲問詢道,「明日一早就要走了,東西可都收拾好了麼?」
顧泠沅乖巧點頭。
她的父親——顧岷正,實際上是頗為疼愛她的,大概是憐惜她自幼喪母,又在佛寺里長大,身邊沒個親人,在幾個子女里對她最是偏寵。可顧泠沅畢竟從小沒在他身邊長大,總歸是欠缺了點什麼的。
父女間說着話兒,馮氏才牽着女兒顧宜蘭和兒子顧景潛到了,身着暗花緞心琵琶襟坎肩,一身瑤紅色平針繡海棠長裙,頭戴纏絲點翠玉簪,看上去典雅動人,風韻猶存,一來就朝着顧岷正和顧泠沅歉意的道,「老爺,沅姐兒,我倒是來晚了,只是蘭姐兒有些鬧小孩子脾氣,一時勸不住。」
顧岷正聞言,看向顧宜蘭,見她眼圈都還是通紅的,不由皺眉道,「蘭姐兒這是怎麼了?」
「妾身聽嬤嬤說,倒是蘭姐兒和沅姐兒之間小孩子家家的竟鬧了矛盾,妾身已經訓斥了蘭姐兒了,蘭兒,你還不快跟你姐姐道歉。」說完,馮氏頗為歉疚的看着顧泠沅。
「六姐姐,對不起。」顧宜蘭乖乖道歉,還忍不住抽噎了兩下。
顧泠沅心裏卻是冷笑,馮氏看上去是在向她道歉,可她這一席話既是說了「小孩子家鬧矛盾」,又訓斥了顧宜蘭,顧宜蘭哭得悽慘,她作為姐姐的,倒是泰然坐在這兒,怎麼看都是顧宜蘭比較可憐。
就算是小孩子家鬧矛盾,顧宜蘭真有不懂事的地方,但是她年紀還小,也是能夠理解的,顧泠沅身為姐姐,卻不遷讓年紀小一些的妹妹,難免就會給人留下不懂事的印象。
顧岷正不由得轉過頭問顧泠沅,「沅姐兒,怎麼了?」
顧宜蘭連忙道,「爹爹,你別問了,都是蘭兒的錯……」說着,竟又是委屈的抹了一下眼淚。
顧岷正看了看兩人,皺眉道,「蘭兒,你姐姐在家裏呆的時間不長,別總鬧小孩子脾氣,要尊重姐姐,知道嗎?」
「蘭兒沒有不尊重姐姐,蘭兒只是……」說到此處,顧宜蘭又住了口,乖乖的道,「蘭兒知道了。」
這怎麼看都像是她做姐姐的欺負了妹妹,既然馮氏開了這個頭,她也就配合演下去好了。顧泠沅看着顧岷正,做出一副無措的樣子,「今兒七妹妹一直誇我頭上的步搖好看,說也想要一支,我本來也很開心,正想告訴七妹妹這支步搖這是覓珠閣的工藝,妹妹也可以去打一支,可誰知七妹妹卻是突然生氣了……」說到此處,顧泠沅一愣,仿佛忽然明白了什麼,「難道妹妹是想要這支步搖?妹妹何不早說,姐姐難道會捨不得一支步搖麼?」
說着,顧泠沅直接拔下頭上的步搖,伸手就塞給顧宜蘭,顧宜蘭愣在原地,臉漲的通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顧岷正此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看着自己一向疼愛的女兒,心裏有些失望,他顧岷正的嫡女,竟然眼皮子淺到找人討要東西,馮氏是怎麼教養的!
馮氏見此,不由暗自咬牙,她今日只不過是想在顧岷正面前不着痕跡的抹黑顧泠沅一把,她自認還是比較了解顧岷正的,細細交代了顧宜蘭應對的方法和該說的話,哪裏想得到顧泠沅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偏偏這個頭還是她開的,現下簡直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見顧宜蘭尷尬立在原地的樣子,馮氏只好強撐出一幅笑臉,推了推顧宜蘭道,「姐姐送你的步搖,正是疼惜你呢,怎麼還不接着,快多謝你姐姐。」
顧宜蘭接過步搖,聲音細弱的道,「謝謝六姐姐……」
顧泠沅一臉愧疚的道,「七妹妹,姐姐當真不是捨不得一支步搖,只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而已,這樣吧,姐姐那兒的東西,你若是有看得上的,儘管開口就是。」
「沅姐兒,你的東西都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好好收着。」顧岷正淡淡的道,「至於蘭姐兒,顧府還曾少了你的用度不成,做什麼找姐姐要東西?好了,人都來齊了,上桌開宴吧。」
馮氏見狀,便知顧岷正心裏存了不悅,又得她費上許多工夫才能消解,不由得暗自咬牙氣憤不已。
顧岷正和馮氏,顧泠沅及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也各自落座,三個姨娘沒有坐下的資格,只能站在一旁幫着布菜。
這是為顧泠沅舉行的一場餞別家宴,顧岷正身為一家之主,先是說了些「家和萬事興」的吉祥話,又對顧泠沅說了一番勉勵之言,最後,也端着酒杯感概的道,「惟願吾女平安長大,不求富貴,只求一生順遂。」
顧泠沅的弟妹們,也各自說了一番吉利話,就連三歲的顧景宇,也一臉懵懂的用稚嫩的聲音道,「祝姐姐此去一路平安。」
不論每個人心底里的想法如何,這頓家宴表面上仍是和樂融融。
家宴結束後,顧泠沅回了自己的院子,拆了髮髻,沐浴更衣後躺在床榻上,秋月拿干帕子仔細的給她絞乾頭髮,湘蘭整理着顧泠沅的首飾盒,將明日要用的留出來,其他的都細心打包起來。
「小姐今日是在老爺面前給了太太和七小姐沒臉呢,難保她們不會心裏記恨着。」湘蘭邊打包釵環,邊擔心的道。
顧泠沅搖搖頭,「哪怕我不主動招惹她們,她們真要算計我時也不會心軟,又有什麼分別呢?」
聞言,湘蘭的動作頓了頓,笑道,「之前我也與小姐說過,太太和小姐畢竟不是親的,又有了自己的子女,自然是為他們打算的,小姐不可全然信任太太。那時小姐卻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如今能這麼想也是好的,只是萬萬不能和太太撕破了臉皮。」
秋月也笑嘻嘻道,「我也是瞧着太太和七小姐不是真心對我們小姐好的,今日太太不就是想在老爺面前抹黑小姐麼?幸虧我們小姐機智,倒是反將了一軍呢。」
顧泠沅心中一動,有些事情果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柔聲的道,「不論別人是否真心,我們總是要為自己打算的,以後你們有什麼主意,直接告訴我便是。」
比之沉穩的湘蘭,秋月年紀小些,可以說是和顧泠沅一同長大的,平日裏嬉鬧更多,起了玩心,搖頭晃腦的感概道,「小姐可真是長大了,終於明白我和湘蘭的良苦用心啦。」
一句話說得湘蘭也忍不住笑起來,「自己也年紀輕輕的,倒說出這樣不害臊的話來!」
顧泠沅一本正經道,「說不定秋月只是看着年紀小,說話卻這樣老氣橫秋的,實際上真的有好幾十歲了也未可知呢。」
三人笑成一團。
次日,顧泠沅收拾得當,便先前去給祖父祖母請了早安,拜別家中諸人,一早坐上了去廣華寺的馬車。
廣華寺雖也在京城,卻已經臨近郊外,顧泠沅就在馬車上用了午膳,連日的趕路,直到下午申時才趕至廣華寺。
她由侍婢扶着下了馬車,廣華寺的住持慈清大師並若干僧人站在寺門口迎接她,她扶着湘蘭的手,登上了寺門前的那條長階梯,一步步走了上去。
顧泠沅在用餘光看住持身後的雲華,這時候的雲華還只是住持嫡傳的大弟子,但見他神情溫文,身着白色的僧袍,項上帶着一串長佛珠,一雙草編的僧鞋,打扮與多年後並無不同,只是如今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唇紅齒白,鼻子秀挺,面容尚顯青澀稚嫩。
雲華也正看着她,這個在廣華寺住了十年,又回去了一段時日的國公府嫡小姐。
顧泠沅直走到寺門口,雙手合十,對着慈清大師道一聲「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慈清大師面容和藹的看着她,「顧施主,快快請進。」
慈清大師一路將顧泠沅送到住處,畢竟要顧及世家小姐的清譽,正是廣華寺中最為偏僻清幽的所在,但是環境十分的優美,傍山傍水,還栽了十幾株梅樹,等到冬季,白雪紅梅,美不勝收。
「施主回家一趟,倒是變化不少。」慈清微笑看着顧泠沅。
顧泠沅微微一愣,回答道,「家中乃世俗是非之地,不比寺中清淨,心境的改變也是難免。」
「惟願施主不失本心。」慈清雙手合十,面容和藹的道。
顧泠沅怔住,躬身回了一禮,「多謝大師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