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相思猝然抬頭,迎上他的目光,一顆心倏然被提到了頭頂,她突然覺得喘不過氣,半晌,才有些遲鈍的問:「你,是誰?為什麼,為什麼會認識我媽媽?」
尹西南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依稀滲出些慈憫,他重重的嘆息,口吻卻柔和下來,「如果你真的是他們的孩子,那我,便是你的伯父。」
「啪!」的一聲脆響,相思手中的茶盞翻落在檀木長几上,滾燙的茶水還冒着氤氳的熱氣,那灼熱的溫度卻不像是濺在她手背上,反而像是一杯熱茶傾盞而下,滾燙的沸水直直澆在她心尖上,疼的整個人都簌簌發顫。
他是——,心裏有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卻說不出一個字。如何能信?怎樣去相信,眼前的這個人,這個僅有過一面之緣,叱咤風雲的男人,竟自稱是她的伯父,那麼,他的手足,他的兄弟,便是她的——父親?!
那個在她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的稱呼,那個她活了二十多年,也從未觸及過一分一毫的人,現在就這樣被推及到面前,她如何能信?
尹西南看出她眼中的驚慌和錯愕,起身走到辦公桌後面的保險箱,輸入密碼,然後探身取出裏面的物件,交到她手上。
相思恍惚低頭去看,是一幅畫卷,和一本手札小冊。
她指尖拂過那藍色的小冊,竟是微微發抖,不敢翻開。
「打開看看吧,這全是他…是你父親寫給你母親的信箋,只是從未寄出,經年累積,才裝訂成冊的。」
相思坐在那裏,呼吸漸漸沉緩,她的父親,她的爸爸,那樣近有那樣遠的一個人,這是他的東西,是他寫給媽媽的信。這些年的痴盼與等候,最終,只換來了這一冊厚厚的手跡。
她只覺得腦子混沌不堪,似是要不能思考,終於,緩緩翻開扉頁。
霍然映入眼帘的不是字跡,竟是一幀夾在手札首頁的老照片,或是時隔久遠,照片一角已經落落泛黃,像是歲月的水紋纏綿而過,留下讓人噓唏的痕跡。
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她一眼便認出來,照片上撫琴的女子眉目低垂,側顏溫婉嫻靜,穿着一襲月白色旗袍,嘴角噙着一絲淺笑,那是年輕時的媽媽!
眼淚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但相思還是忍不住去看那個站立在媽媽身邊的男子,她從未見過他,從小到大更沒有從旁人口中聽得過絲毫有關於他的描摹,今天見了這張照片,才知道,他竟是那樣一個男子,猶如玉樹蘭芝,眉目輕淺,卻淡薄風雅自顧風流。
這就是他?她,父親?
照片上的二人眉眼如畫,宛如佳偶天成,伉儷情濃。
眼淚「吧嗒吧嗒」的成串墜落,碎在照片上,化開一片水跡,她慌忙用手擦拭,小心妥帖的將照片重新夾在手札中,卻再沒有勇氣去翻看那本子上的字跡。
本是這樣的一對璧人,到底是為了什麼不能長相廝守?最後徒留照片上的女子守着回憶,望斷一生?
她不敢去窺探,只怕那照片背後的故事會讓人心悸絕望,不管曾經是如何的月下花前,魂夢相通,這結局,終是她母親枯榮一生,可郎心似海,這一腔痴情他到底是辜負了。
尹西南將紙巾遞到她面前,一貫沉穩的聲音摻雜了不易察覺的哀涼:「現在你相信了?相思,我是你伯父,這照片上的男人,是我的弟弟,你的父親。」
「這幾年,我一直在四處探尋你們母女的下落,但是卻一無所獲,直到上次在c市偶然遇見你,我幾乎便一眼認定,你一定逸桓和素盈的孩子,是我的侄女,你和你媽媽年輕時長得太像了,幾乎是一模一樣…」
是了,素盈,那是媽媽的名字,如同她的人,她的一生,素雅盈淡,深情永默。
她只是從來不知,她的父親,那個她臆想過無數次也怨懟過無數次的人,竟喚作逸桓,逸桓,尹逸桓。
她終於抬起頭,目光哀切悲涼,問:「他人呢?」
尹西南想要開口,卻頓住,面色一時頹敗,許久才說:「他,早年被查出胰腺癌,三年前,過世了。」
整個世界像是被按了暫停的唱機,安靜的再沒有一絲聲響,相思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是沒有溫度,一下下,反覆卻麻木的在胸膛跳動,一下下,再一下下,仿佛曠野的響過的悶雷,生生錘擊在心口,遲鈍卻快意的疼痛。
她幾乎要失笑出聲,命運的際遇果真是滑稽可笑,最終控制不住,還是笑了出來,尹西南見她面如紙白毫無血色,眼神卻涼薄譏誚,心中只覺得疼惜。雖然此前的人生並無交集,更無親近可言,但這畢竟是他弟弟唯一的女兒,他唯一的侄女,血濃於水,他無法不垂愛呵護,他甚至不敢想像這些年她是怎樣與母親相依為命,飽嘗世間人情冷暖,猶如荒漠戈壁上生長的嫩芽,如何坎坷卻頑強的長大。
她似是花了好大力氣才堪堪止住笑,語氣中的嘲弄卻是掩蓋不住,她睫畔還殘留淚珠,卻遲遲不再落下。相思伸出手指點了點桌上的手札小冊和那幅未曾展開的畫軸,問:「去世了?三年前?那這些呢?你現在給我看這些,有什麼用呢?緬懷?追念?未免太可笑了!」
尹西南語氣哀慟,聲線竟是從不曾有過的顫抖:「你父親去世前,讓我一定要找到你們母女,讓我親手將這些物件,交給你媽媽,他一生醉心水墨丹青,臨終前卻再三叮嚀,要將他這一生的畫作全部燒掉,最後終是一幅畫都沒有留下,除了這幅。」
尹西南信手將畫卷展開給她看,真的是一幅人物臨摹,畫風舒緩流暢,一名少女坐於雙橋下石階旁,迎水弄琴,她身後是一派江南水鄉小鎮,晨曦霧薄煙色繚繞。不需多言她便知曉,這恐怕是江蘇的臨水小鎮,而那畫上的女子,還是她媽媽。
她打量過,便將畫軸重新捲成,嘴邊依舊是一抹輕笑,眼中卻譏誚如芒:「交給我媽媽?恐怕是不能了。」
尹西南心中一跳,大致略略猜到,卻仍是不敢相信,便問:「為什麼?」
相思嘴邊的笑意更盛,眉目間的冷色卻也更加凜冽,「比他更早的時候,五年前,湘西鳳凰,我媽媽支教的地方,山滑。早在五年前,她就過世了。」她眼底盈了滿滿的淚光,卻仍兀自笑着,「所以,交給她是再不能了,只有去她墓前,燒給她了。」
尹西南錯愕的竟一時語塞,之前泰山崩於面前而色不改的沉穩全然不見,他震動的半晌不能言語,像是瞬間蒼老下去,眼中再無卓然的風華。
許久,他才啞聲說道:「他們這一生,到底是這樣白白蹉跎了。」
「不!」相思脫口反駁:「什麼蹉跎了年華!是辜負!是他辜負了我媽媽!」她聲調突揚,那怒意像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噴發:「這一生,她始終在等着他,想着他,念着他,否則,怎麼會給我取名叫做相思?!而他呢?!這二十多年他在哪?!臨終才託付你來找尋!為什麼他之前不親自來?為什麼他不來!如今再找,還有什麼用?!所以,是他負了我媽媽!而我媽的這一生就這麼毀在他手裏了!到底是不值得!」
她聲嘶力竭的嘶喊,她知道自己失態,可是此時風度儀態算得上什麼?!母親彌留時的眼淚似是她心尖泣血,她心中似是有一團烈火熊熊燃起,灼的肺腑快要融化死掉一般的疼,他不值!她替她母親不值得!
尹西南疾步越過案幾過來扶住她,卻被她將手一把甩開,他不管不顧的再按住她肩膀,慌亂的扶她坐下,將茶杯遞到她手中,有些手足無措的安撫她,「孩子!相思!你別這樣激動,你爸爸不是不想找,他是不能!和你媽媽相識的時候他其實就有婚約在身,可是他們倆個還是……我知道你媽媽這些年過的辛苦,可他過的也沒有比她容易半分,當初他的確答應等到他履行婚約就會來找她,哪怕是浪跡天涯,可誰知,婚後兩年,等他不動聲色的部署好一切,要去找你媽媽時,我弟妹,就是他妻子不知從何而知他要走的消息,一時竟悲慟小產,失去了孩子,而且,從那以後,再不能再做母親。」
「當時他的境遇尷尬難堪,對於他的妻子和那個孩子,他更是懊悔慚愧,那樣的情形,他如何還能走得了?況且,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這世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你,他不能和你媽媽天涯飄萍羈旅相伴,更無法把你接回家中,要知道,對於他的妻子來說,那是足以讓一個人徹底毀滅的打擊!」
相思將茶杯重重摔在檀木長几上,怒極反笑:「他的妻子?打擊?所以呢?因着他對一個女人的滿心愧疚,所以便辜負另一個女人的一片痴心?讓她枯等一生?就因為他心中有愧,便任我獨自長大,二十幾年不聞不問?!這樣冠冕堂皇,是什麼道理?!若是會愧疚,明知自己身有婚約,一開始便不要來招惹我媽媽啊?!他根本就是怯懦!多情偏又薄倖!」
「你——!」尹西南萬萬想不到,她看似柔弱,骨子裏卻有這樣的執拗固執,那是他唯一的手足,他的父親,她竟然如此出口不遜,尹西南被她的話激的一時情急,竟倏地揚起手來,她卻絲毫不閃不避,直直看着他,只待他的巴掌落在臉上。
許久,他終是緩緩放下揚起的手,神態一片灰敗傾塌之色,他看着她,到底是有些不忍,「相思,我知道你難過,但是,不管怎麼說,你都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女兒,是我唯一的侄女,從前你受的苦,我會替你父親盡心彌補,只是,你不要再怨恨,好不好?」
相思將木桌上的小冊和畫軸拿起來,握在手裏,緩緩站起身來,她一字一句,輕聲卻無比清晰的說:「他這一生不曾有別的孩子,那是他沒有這個福氣,而要我放下芥蒂,甘心情願的做他唯一的女兒,你唯一的侄女,呵,我更沒有這樣好的福分!我只有媽媽,別忘了,我姓常,從來都不姓尹!」
她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的直徑大步向門口走去,尹西南倉皇的想要拉住她,腳下步子慌亂,重重撞翻了紅木茶几,他急促的想要喊住她,那聲音竟帶了幾分哽咽:「相思!」
她聽得身後一番「乒乓」聲響,疾走幾步終是收住了步子。沒有回頭,她生怕被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出賣,只能狠狠咬着下唇,逼着自己不要哭出聲來,「只有一件事,我要求你。」
她說:「從此以後,天大地大,再不要來找我,就當這世上,從沒有常素盈和常相思這兩個人吧!」
她只聽他悽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卻也只是再喊她的名字:「相思!」
相思早已淚流滿面,不敢回頭,亦不敢再多言,最後只是輕聲說:「再也不見了,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