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第80章 長舌

    第80章 長舌

    今歲初雪,於昨夜半悄然而至。

    不大,卻連綿。觸目所及,皆是灘上了一層淡淡的素白。

    偶爾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屋檐、樹枝、街衢等處那層薄薄細細的雪花,便猶如柳絮飄飛,捲起上蒼清雅滌靜之心,將人世間芸芸眾生的貪痴嗔怒等不潔,悉數掩埋。

    街衢之上,人影稀疏,皆籠手縮頭,步履匆匆。

    因有些調皮的雪花,竟為寒風助紂為虐,悄悄從衣襟領透入,激起渾身汗毛驟然頓立,令人心情大為敗興。

    正趕往相府點卯的鄭璞,亦被那寒風卷了滿身灰白。

    今日他沒有乘車。

    如此天氣,與其坐於鹿車上凍得手腳麻木,尚不如步行暖暖身軀。

    尤其是,今日起,他要與楊儀共事,正好步行勻些時間,好好思量一番,如何面對那自視甚高之人。

    且行,且思。

    待到了相府,鄭璞先往門下督點卯罷,便往參軍署屋步來。

    參軍署屋,比主簿署屋要寬敞了許多,然而在席署公之人,卻寥寥無幾。蓋因許多相府參軍,多有身兼別職者,常不在成都內任事。

    譬如廖化,一直以督軍之職戍守於外,相府參軍猶如添職。

    尚有馬謖,丞相南征剛歸來,便遣他去了漢中郡,似是先行調度糧計、軍輜等為北伐準備了。

    不過,楊儀卻是常在相府內,因丞相頗看重他居中調度之能,留署府事。

    步入署屋,鄭璞往楊儀署公所在而去。

    然而,甫一見,便心中訝然不已。

    此時的楊儀,儀表十分不雅。

    鬍鬚雜亂,猶如被用久了毛筆,根根絲絲作四散,肆意招搖。

    頭髮亦不整齊,讓進賢冠都傾斜了;臉龐油光可鑑,眼眶深凹,青黑一片,雙眸佈滿血絲,令人乍一看,猶如見到了荒郊野人。

    且,鄭璞走近了,鼻息還隱隱可聞道,他身上隱隱有股酸餿味。

    似是,許久未沐浴了。

    亦讓鄭璞心中,百思弗解。

    為何堂堂相府參軍,竟如此不顧儀表邪?

    難不成,他近日與人有迕,被丞相扔去牢獄中囚了,今日方放出來?

    「見過楊參軍。」

    強壓下詫異,鄭璞微拱手,以同僚之禮進言,問道,「我休沐之前,丞相曾囑我來與楊參軍同署畫地度田之事,還請參軍將需畫地的郡縣,傳我一閱。」

    「就不勞煩子瑾了。」

    大刺刺的昂頭,楊儀並不回禮,出言回絕之。

    聲音乾澀而沙啞,十分刺耳難聽,且似乎含有一絲淡淡的得意。

    嗯?

    聞言,鄭璞眉高挑揚,亦面含慍色。

    昔日二人之爭,他還以「不因私廢公」謂之,卻是不想,今日前來,此人竟依舊強硬聲稱不共署事!

    心中憤憤,鄭璞當即便勃然作色,「楊參軍莫是連丞相之言,亦不尊邪!?」

    「呵呵~~~」

    冷哼數聲,楊儀亦橫眉,回道,「小輩休得胡亂網羅罪名!丞相之命,我焉有不尊?乃是畫地度田之事,此些時日,我已自署畢!免得你前來誤事!哼!」

    呃.

    聽罷,鄭璞訝然。

    亦終於知道,楊儀今日儀表,為何如此不堪。

    想必,他乃是趁着自己休沐的十日裏,日以繼夜、廢寢忘食將事情趕完的吧!

    此人雖討嫌,然籌度規畫之能,鮮人能及。

    只是,僅為了與我爭言,竟將自身折騰得如此不堪,尚值得否?

    看着兀自作躊躇滿志姿態的楊儀,鄭璞心中不由為他哀嘆一聲:以言相爭,竟殘己身,何其愚也!

    罷了。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

    或許,他樂在其中,素來以殘身軀為樂呢?

    思至此,鄭璞心中惱意冰消雪融,便含笑拱手作了一禮,聲音淡淡,「如此,那便多謝楊參軍體恤,不讓我勞於案牘了。不過,彼此同署為僚,在下亦多言一句。北伐未始,正是朝廷用人之際,勸楊參軍莫要因小失大。」

    言罷,不等楊儀反應,便轉身步出參軍署屋。

    徒留那楊儀,目睹他背影,又一陣豎眉切齒,赤色浮面。

    竟十日之功,幾無眠,方才將畫地度田之事悉數完成,本想由此打壓那鄭家子的氣焰,亦想趁機看看,那鄭家子惱羞成怒的失態。

    哪料到,其不過淡淡一句多謝,便將此事帶過了?

    莫非,素以性情剛愎著稱的他,近日竟改性邪?

    煞費苦心,卻白費功夫的楊儀,心中兀自怒不可遏,亦有幾分悵然若失彌生。

    尤其是,睡眠匱乏的眩暈,與自身那股酸餿味隱隱撥弄着鼻息。

    唉.

    與一小輩置氣,弄一身狼狽,不過徒增笑柄矣。


    略作思吟,倏然覺得索然無趣的楊儀,微垂頭搖了搖,自嘲的笑了幾聲,便收拾案幾狼藉,準備歸家休沐一二日。

    而看似風度翩翩,瀟灑離去的鄭璞,步出署屋後,心中亦頗有躊躇。

    倒不是,依舊對楊儀心意難平。

    乃是自身此時,無事一身輕,竟不知該去作什麼。

    他書佐之職,本就無確切職責,暫代門下督的句扶又尚未歸來任事,且也不好前去請示丞相諸葛亮。

    一來,若是去了,必然言及自身與楊儀爭執之事。

    為人處世,剛而犯上,乃性情使然。

    然署事之時,不睦於同僚,因私而廢公乃大忌。他可不想因此事,在丞相心中留下一搬弄口舌是非的印象。

    另一,則是前日,以天子深居宮內之事面諫丞相,丞相不置可否。

    鄭璞不知,乃自言犯了忌諱,抑或者是丞相別有心思,一時之間不好再去打擾。

    唉,罷了。

    且歸自署屋內,尋個書傳消磨時間吧。

    楊儀自署畫地度田之事畢,必然要上報於丞相,屆時丞相自會囑我他事。

    一番思定,鄭璞拔步往門下督署屋而去。

    卻是不想,方轉過檐廊,便被人以聲喚之,「子瑾,且來。」

    循聲而目顧,原是參軍蔣琬。其正立於一檐柱前,柱前有花木蔓延而入,難怪方才看不到他身影。

    連忙拱手,鄭璞含笑步去,「見過蔣參軍。」

    「呵呵~~」

    笑顏潺潺的蔣琬,亦回了一禮,出聲問道,「我正欲往丞相署屋,子瑾欲往何處?」

    莫非,乃問我是否同行邪?

    抑或者,將欲勸我莫去尋丞相邪?

    鄭璞心中微凜,臉色如春風徐來,回道,「回蔣參軍,在下正要歸門下督。」

    「善。」

    輕輕頷首,蔣琬眉目舒展,輕聲謂之,「威公為人頗自矜,子瑾莫多在意便是。」

    言罷,又伸手虛引,「嗯,你我正好同途一段,子瑾請。」

    「蔣參軍,請。」

    且行,且談。

    蔣琬看似敘些閒話,卻是偶爾閃過一兩句話語,讓鄭璞大致知曉,丞相為何讓他與楊儀共署畫地度田之事。

    後參軍糜威和昭信校尉龐宏,即將歸來成都。

    他們去歲被遣往汶山郡,以朝廷名義募一支新軍,和自出家資募部曲。

    是故,士卒徙居來蜀地竟達三千餘戶。編籍落戶之事,若不先行將房屋及田畝等溫飽所需安排妥當,恐新募士卒將生事亂。

    同行之路並不長。

    少時,鄭璞便率先拱手作別,歸門下督而去。

    蔣琬亦然轉身,徑自步往丞相署屋,就是臉色神采頗有些感慨。

    方才兩人同行之際,鄭璞還故意微微落後小半步,以示敬意。

    此細節,讓蔣琬心中好感大生。

    昔日他任職尚書郎的時候,楊儀便是尚書,亦沒少受其自矜跋扈的氣。如今遷職為參軍,與楊儀職相同,但仍舊不免其仗着資歷深,常指指點點。

    因而,今日見楊儀苛鄭璞的場景,蔣琬不由心中生出了,似曾相識之感。

    尤其是,對於鄭璞,蔣琬一直頗有好感。

    最初,徵辟鄭璞之事,丞相授於他;而秦宓托口傳話,言鄭璞有籌畫之能,亦然是他。

    自身次子蔣顯,亦因此與鄭璞熟稔,常與龐宏攜肩前去鄭璞小宅座宴。

    而長子蔣斌,則是因鄭璞所諫「推恩」之策,被丞相與征南將軍趙雲選為自募部曲、將來督領巴蜀豪強子侄私兵的將率之一。

    不知覺中,父子三人,皆和鄭璞有了牽扯。

    思至此,蔣琬見丞相署屋映入眼眸,不由啞然失笑,心中亦然有所決。

    罷了,且當一回長舌之人吧。

    歸自署屋的鄭璞,正手執書傳,心無旁騖看讀。

    不知過了多久,門扉便被人輕叩作響,「鄭書佐,在下乃丞相署屋的值守吏。」

    甫一聽言,鄭璞連忙起身,將木門打開。

    卻見那小吏領着一甲士,兩人皆抱着一堆竹簡。

    見他開門了,便含笑而言,「丞相有言,讓鄭書佐這幾日,且先細讀此些案牘。」

    「啊,好。」

    連忙側身避讓道路,讓小吏及甲士入內。

    待他們離去後,鄭璞入座,逐一看各卷竹簡的目錄。

    方發現所書之事,皆是關於東入成都的險隘「金堂峽」。如駐軍多寡,每月所耗糧秣,和周邊士卒屯田的數量及地利肥沃貧瘠等等。

    莫非,丞相有意,待霍弋及趙廣將兵歸來成都後,便遣我率部去金堂峽落營駐紮,演武操練邪?

    輕揉鬍鬚,鄭璞暗自疑惑。

    亦不多自擾,悉數將眾竹簡一一細讀。

    三日後,方至晌午,那丞相署屋的值守小吏,再次前來,「鄭書佐,丞相有言,讓書佐即刻趕赴宮中覲見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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