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拊掌
秋九月,雒陽。
魏天子曹叡留司空陳群鎮守京都,親自督領兩萬禁軍趕赴淮南戰場。
其中,以遼東戰事卸任荊州刺史轉為豫州刺史的毌丘儉,早就在三日前督領別部趕赴六安縣,與汝南太守田豫共同抵禦東吳的偏師全琮部。
曹叡之所以決定御駕親征,不僅是想效仿魏武曹操鞭撻宇內的武功,更是因為魏軍在戰場上勝了,卻敗在了籌畫上。
戰場之勝,是滿寵伏擊了孫權的主力。
卻說,當時孫權領大軍入南淝水後,見合肥城池遠在三十里外,便躊躇了二十餘日,都沒有決斷是否要上岸攻城。
但此戰,終究是他稱帝後的第一次親征。
若是一直按兵不動、裹足不前,不管是對軍中士氣還是對個人威信,都是個沉重的打擊。
是故,他還是選擇了領軍上岸。
打算緩緩推進到合肥城下,耀武揚威一番再撤回來。
就是很可惜,滿寵竟早就料到了他會有此心態,先前在城外隱蔽之處埋伏六千步騎。
待孫權領軍至,驟然殺出,勢不可擋,臨陣斬殺數百首級,相互踩踏而亡更甚。
萬幸,江東如今也有了成建制的騎兵。
數年前,諸葛恪出使大漢,貿易得兩千匹戰馬歸。
亦讓孫權擁有了一千五百親衛騎。
在滿寵麾下的合肥守將張穎,領着六千伏兵殺入時,位於後方的孫權便讓親衛騎逆戰向前,堪堪穩住了陣腳。
魏軍終究兵少,見無法再驅趕潰兵掩殺後,便退回了城池內。
不過,他們的目的也達到了。
吳軍剛上岸就敗了一陣,士氣難免萎靡,無奈之下只得歸船上休整。
孫權也心疼壞了。
戰馬昂貴無比,騎卒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訓練出來的。
他那堪堪訓練好的親衛騎,為了不讓全軍被魏國掩殺,在此戰中沒了四百餘騎。
因而,歸來船上後,他便再度陷入天人交戰中。
他心生退兵之念了。
但想起大漢國書里,諸葛丞相隱晦的提及「莫要虎頭蛇尾」,他又有所不甘。漢吳兩國雖然是盟友,但也沒有停止過攀比之心,他不想日後江東在巴蜀面前低人一等。
恰好,此時偏師全琮傳來了好消息。
全琮乃是進攻魏屬廬江的郡治六安縣。
路線乃是水軍進入巢湖之後,便轉而西行,由舒口進入龍舒水;然後再棄舟登陸,行約二百里才能兵臨六安城下。
此路線江東也曾經用兵過。
於二十多年前,孫權領軍往舒口而去,準備接應叛魏的陳蘭、梅城。
但是沒救援成功,反被臧霸突襲,慘敗而歸。
有如此過往,江東出兵就再也沒有走過此路線,魏國亦然不重視,不臨水的六安縣更是守備鬆懈。
因而,被全琮的偏師一舉擊破。
吳軍將六安城池焚毀後,擄千餘魏軍俘虜及黎庶兩千餘戶而歸。
而且,遼東戰場也傳來了捷報。
然也!
孫權所領的主力號稱是十萬,但分出全琮部後,僅剩下了五萬步騎。
因為在出兵之前,他接受中庶子羊衜(南陽人,非羊祜之父)的建議,還以前將軍朱桓為別部,督孫怡、鄭胄二將領萬餘人進發遼東。
羊衜以為,遼東公孫氏覆滅後,魏國主力必然撤退歸來。
且正值魏國大舉進攻隴右,己方又三路伐魏,遼東那邊就更不可能有多少兵力守備。
正是出其不意奇襲的好機會。
本就對浮海遼東喪兵無數而心意難平的孫權,一聽此籌畫便十分欣喜,當即就付之以行。
亦收穫頗豐。
魏國留守遼東沿海的將領,完全沒有想到東吳居然這個時候會來跨海打劫。
猝不及防之下,被朱桓從遼水殺入,勢如破竹,幾乎重演了司馬懿攻破襄平城的戰績。
不僅虜獲了魏國遼東水師的無數船隻,還趁機奪了無數資財輜重、千餘匹戰馬以及三萬多人口歸來,算是將當年在遼東的損失連本帶利都收了回來。
兩處捷報,讓孫權倏然覺得,敗在合肥城下也不是難以接受了。
亦然再度昂揚。
自身繼續留在南淝水,威逼着魏國的合肥新城。
且又分出了朱然的本部,讓其領軍轉去與另一路偏師會合——走中小瀆水運河殺入廣陵郡的孫韶、張承部,一併入淮水流域劫掠。
將戰場從揚州轉到了徐州。
甚至是青州。
朱桓部滿載歸來江東後,便再度揚帆起航,沿海尋覓青州的防備破綻。
亦是說,在全琮與朱桓兩位大將耀眼的功勳下,孫權終於放下了對合肥城池的執念,亦終於悟得了「以己之長攻敵之短」的戰爭精髓。
開始倚仗水師的精銳,四處掠奪人口及資財。
督領戰事的滿寵,得聞了消息便上表雒陽陳述軍情,留張穎守合肥城,自己領軍趕往徐州淮陰縣抵禦。
這邊是曹叡下定決心親征的緣由。
昔日讓青、徐與揚三州損失慘重的石亭之戰,還沒有過去多少年。
不管是軍士還是黎庶,仍舊記憶猶新。
魏國部署在東南線的兵力本來就不多,如今在江東四處劫掠下,唯有他御駕親征方能穩定軍心與民心了。
與以往不同,此番雒陽的援軍不再輕裝潛行,企圖驟然來襲堵住吳軍。
曹叡接受了散騎常侍劉邵的建議,以剛剛從并州歸來的秦朗為前督,領步兵五千、騎兵三千一路多備旌鼓、大作聲勢往合肥新城而來。
且是讓騎兵直接繞道往吳軍背後而去,做出斷其糧道的舉動。
為了不戰而屈人之兵,逼退吳軍——支持大司馬曹真兵出隴右後,曹叡不想與吳國陷入長期作戰中。
至於,孫權會不會看破虛實,死戰不退嘛.
可能性倒是不大。
一來,此番吳軍來戰,已然得了不少好處。
從上次石亭之戰中,就能推測得出來,東吳的將士攻勢不能持久。
一旦得利了,就會擔心繼續作戰下去會變成「反勝為敗」。
因而,孫權若是得知曹叡親自領軍而來,雙方勢均力敵或者己方陷入了劣勢,就主動退兵而去。
另一,則是東吳出兵已然數月了。
黎庶苦於轉運糧秣輜重等徭役且先不說,那些士卒出征久了,也會慢慢失去銳氣,急需休整。
以江東的戰爭底蘊,孫權也不敢以疲兵對抗魏國的雒陽精銳。
而如若孫權退了,在荊州威逼襄陽城的陸遜部也會退兵。
魏國的東線與南線都會迎來戰事消弭。
嗯,荊州的戰事,不溫不火。
陸遜與諸葛瑾所督領的兵馬不過萬餘人,本就是策應的。
在司馬懿已然趕回宛城、調度各郡縣兵馬守備的情況下,吳軍也占不了便宜。
雍州安定郡,高平城。
魏大司馬軍師趙儼扶着城牆垛口,眺望着城外軍營。
原先那裏聚集着十餘萬大軍,但如今僅剩下了千餘人在圍護着營寨。
曹真已經督領着各部,陸續往隴右開拔了。
乃是兵分三路而進。
因雁門郡平城之戰而升遷為前將軍的夏侯儒,剛從雒陽趕過來,就被曹真任命為前部督,督領五萬步騎進攻祖歷縣。
與他領同樣職責的,乃是領萬餘將士從金城郡而來的郭淮。
以如今的局勢,漢軍不可能去攻打金城郡。
因而,素來被曹真器重的郭淮,自然也被調任來助戰。
逆蜀以前將軍魏延及元勛之後關興扼守城池,就註定了對方哪怕戰到最後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投降。
但對於魏國而言,祖歷城這個連通河西及隴右的樞紐,是無論如何都要攻下來的。
所以,曹真便讓夏侯儒與郭淮這兩位最了解涼州、最痛恨逆蜀的將領合力,不惜一切代價晝夜攻打,拔之!
另一路大軍,則是由後將軍費曜統領。
督將軍胡遵、夏侯霸、徐蓋(徐晃之子)三將,領軍三萬,前來攻打逆蜀駐紮在長離水支流的別營,疤璞與叛將姜維部。策應他們的,乃是張雄(張郃之子)督領的三千漢騎以及南匈奴左賢王劉豹所督領的六千胡騎。
這些騎兵,將游弋在隴右平襄城與阿陽城之間。
截斷逆蜀高翔與吳班部出兵救援長離水支流別營,以及警戒着逆蜀馬岱與趙廣的兩支騎兵動向。
最後一路,便是曹真親自統領的兩萬人。
乃是在逆蜀丞相諸葛亮前方二十餘里落營,防備其襲擊各部兵馬的糧道。
以兩萬對陣諸葛丞相的四萬大軍,似是曹真有些托大。
實際上,他是有恃無恐。
抑或者說,曹真是在誘丞相出戰。
諸葛丞相營寨所在,乃是依着烏水支流河谷的山丘而落,易守難攻。
曹真若是以大軍攻之,也難以建功。
是故,他將自身的營寨選在空曠之地,讓丞相變得進退兩難。
如果丞相放棄地利,出來攻打他的軍營,那麼就會被截斷回歸河谷的後路——留守在高平城的趙儼,還掌控着兩萬餘後軍;且張雄與劉豹的騎兵馳援至此,也不過兩日的時間。
區區兩日的時間,擁有兵力優勢的丞相,也不可能攻下曹真的營寨。
但如若丞相依舊堅守不動,曹真便是以兩萬士卒就牽制住了逆蜀的主力,讓本來就兵寡的逆蜀在調度上更加捉襟見肘。
比如,扼守各縣的守軍,巴蜀是不可能有援兵了。
而且此乃陽謀。
是曹真倚仗着魏國雄厚的戰爭底蘊,因地制宜做出來的決策,基本無解。
至於鸇陰塞,曹真讓河西督將魏平去將功補過。
或是說,當魏軍大舉進入隴右後,遠在河西的鸇陰塞便變得無關緊要了。
夏侯儒與郭淮若是能攻下祖歷城池,鸇陰塞就淪為孤城,魏軍只需要遣兵在旱平川上落營,便可坐等城塞內的漢軍糧盡而自滅。
但魏平還是領着大軍來攻了。
一方面,鸇陰塞是在他眼皮底下被奪走的。
若是不奪回來,他覺得愧對雒陽廟堂以及大司馬曹真的信任,亦覺得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
他年紀也高了。
已經背負着失去蕭關的遺憾了,不想再帶着失去鸇陰塞的遺憾離世。
另一緣由,則是時間耽誤不起。
以河西走廊的局勢,不允許魏國失去鸇陰塞太長時間。
沒有絲路貿易利潤的羌胡部落,會因為時間的拖延,生出想背叛魏國的恣睢之心。
同樣,「邊人治邊」政策執行後,河西各郡太守及豪右為了鞏固自身權勢,都大舉擴私兵或是收徒附;而軍資所耗以及安頓私兵部曲家眷的錢糧,一大部分就是仰仗着絲路的利潤。
他們也等不起。
鸇陰塞是沒有黎庶的小城。
歷來儲備的糧秣,至少是足夠一年的用度,甚至更久。
一年之後漢軍會不會糧盡,他們不知道;但他們知道,自己糧秣及資財的儲備,肯定無法堅持一年。
源於割據的野心,他們是不可能遣散私兵部曲的。
唯有的辦法,便是撕毀魏國縱容他們權勢的默契,不再對魏國戍守在河西走廊的將士供應糧秣及輜重。
只是如此一來,失去了魏國權威庇護的他們,也會迎來其他人的覬覦。
那些在「邊人治邊」政策中沒有得到利益的野心家,會聯合起來推翻他們,重新制定規則。
是故,出於雙方都盡力避免的後果,魏平督領着四萬大軍而來。
隸屬魏國的將士不過五千,其餘着皆是河西四郡太守和鄉縣豪右的私兵部曲,以及得利的羌胡部落族人。
不過,守備鸇陰城塞的漢軍,卻沒有畏懼。
不管是柳隱督領的蜑獽軍,還是從後將軍袁綝分出來的閻宇部,都是久經沙場的老行伍了。
無論魏軍來多少,都要受限於鸇陰城塞地勢限制。
城塞的受攻面,僅容下三四百士卒並肩!
哪怕是入冬後河面結冰,讓城塞多一面受攻,依舊無法容下千人進攻。
畢竟前番夜襲奪塞的是姜維,漢軍不可能忘了亡羊補牢。
領蜑獽督軍且加雜號將軍的柳隱,站在城牆眺看敵情,看見烏泱泱而來的魏軍時,不由拊掌大笑,對着身側的張苞謂曰:「我嘗有嘆,自身每戰皆不逢時,一年及終亦難覓尺寸軍功。不想,今竟不期而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