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第188章 不屈

    第188章 不屈

    「你畏死否?」

    「不。」

    「若深陷死地,你敢死否?」

    「敢。」

    「若敵十倍於我,你敢死不旋踵否?」

    「敢。」

    「善!謹記你今日之言。」

    「諾!」

    身披重甲拄刀而立的劉林,聽到高亢悽厲的鳴鏑聲時,不由想起了昔日在漢中郡與鄭璞的對話。

    那時,重步卒剛剛挑選出來。

    鄭璞找到了他,問他願不願意當重步卒的統領。

    對,是給他選擇,不是強求。

    因為就如統領甲騎的張苞一樣,當了重步卒的統領,他以後就沒有什麼機會成為督將了。

    畢竟,重步卒只需要聽從將領,豕突無前即可,不需要思考太多。

    但劉林對這樣的安排很感激。

    九歲喪父以來,他阿母就無時無刻不在叮囑着他,因為身份敏感必須要謹慎行事。既要謹記着不可與人結交、不與人為忤;又要時刻擔心自身迎來太多人的關注。

    這已經成為了他刻在骨子裏的信念。

    充當重步卒的統領,他以後就是一顆棋子,誰都不會擔心他兵權太多。

    因為重步卒不可能太多。

    且臨陣之時,重步卒乃是決勝之兵,不乏功勞。

    他只要踏踏實實的揮刃殺敵,慢慢積累功勳,以後就能讓一子復為「寇」姓封侯了。

    當今天子劉禪仁德。

    數年前與他冠禮時,還為他尋了門親事,亦讓如今他已有了一子。

    他還很年輕,未來也會有其他的子女。到了他子女這一代,就不會再身份尷尬了。

    因為時過境遷,時間可以淡化很多事情。

    他只想博個功名給子女,讓他們更愜意的生活。不要如自己一樣,受到父輩的牽連而謹小慎微,連友朋都不敢有之。

    只不過,重步卒統領不是那麼容易擔任的。

    除了鄭璞要求的不畏死之外,還要讓所有士卒心悅誠服。

    能入選重步卒的將士,都是軍中悍勇精銳,光個人的俸祿都比其他士卒多一倍。

    他記得剛剛進入敢死營時,整整被挑戰了一個多月。

    這是鄭璞定下的規矩。

    敢死營能者居上,如什長、隊率及統領等,都時不固定。

    只要覺得自己可以,便可向上官挑戰,打贏了位置就是自己的。

    劉林鬍鬚都沒有多少,自然被那些軍中悍卒看輕。

    不過,還好。

    他最終還是贏得了所有人的敬意。

    在無數次咬牙堅持,視傷痛於無物,將挑戰者悉數揍趴在地上以後。

    今日,他也迎來了兌現承諾的時候。

    當鄭璞領着乞牙厝以及其他部曲退下來時,也是誘敵成功了。

    至於能不能將魏軍殺出去,那是他職責。

    「只要一人尚活着,就不要停止衝鋒的腳步!」

    這是敢死營的軍規。

    他定下的,而且他會一直站在最前方。

    「戰!」

    能用一個字表達意思,永遠都不會多說一個字的他,拔出了環首刀,步步向前。

    「戰!」

    「戰!戰!」

    他的身後五百重步卒讓出了中間的通道,讓鄭璞部曲通過後,亦然咆哮列陣着影從而前。

    而追擊前來的王祕,見狀不由大驚。

    他領軍追得太急,早就沒有了陣型可言。

    正面對上前方身披重甲的漢軍,是無法衝破敵陣的。

    甚至,還會迎來被屠戮的命運,但他也無法再聚攏兵卒結陣而戰了。

    倉促之間,他只得仰仗着方才夜襲得手的銳氣,鼓譟着士氣勇猛向前,打算以人數擊潰漢軍。

    這是任何一位將領,都會做出的選擇。

    也是最恰當的選擇。

    然而,這個選擇也是最壞的選擇。

    普遍身長七尺八寸以上的重步卒,七十餘(漢)斤的精良甲冑,全是鐵條鍛造的盾牌,再加上蒲元鍛造的環首刀,結陣推進的漢軍重步卒當者披靡。

    魏軍士卒很悲哀的發現,他們的刀刃砍在漢軍身上,反而便彈回來。

    長矛刺過去,反而震得自己雙臂發麻。

    而且,除非他們往漢軍臉龐、喉嚨及下陰等沒有甲冑防備的地方砍、刺過去,漢軍都對刀刃加身時都不做防備,反而直接一刀劈過來或一矛刺過來。

    依着甲冑的防護,刀刀矛矛以命相搏。

    他們砍、刺不傷漢軍,但漢軍能一刀砍死砍傷了他們。

    連他們的長矛或環首刀,都被漢軍砍斷了不少!

    無陣型相互守護依託,軍械明顯劣勢,且漢軍皆是精挑細選的強壯悍勇之輩,兩軍甫一接觸,漢軍就猶如那山洪沖卷一般,將魏軍殺得節節敗退。

    而且,兩邊軍營的火勢太大,魏軍根本繞不開。

    後方許多不明就裏的士卒擠着向前,將前方的士卒推攮到了漢軍的刀鋒下。

    不足一刻鐘,便有八百餘魏軍伏屍在地。

    因為漢軍重步卒十分的戰術十分簡單、實用。

    無視任何攻擊,舉盾、揮刀、腳步不。

    一個倒地,後排之人便立即補上;一人乏力了,便斜側跨一步讓袍澤先頂上,自己避入後列歇息等着接力。

    如此,攻勢生生不息,腳步不斷向前摧鋒蹈陣。

    王祕目眥欲裂。

    他終於醒悟了過來:夜襲得手,乃是漢軍的將計就計!

    不然的話,漢軍驟然遭襲,短短時間內是不會有那麼多重步卒嚴陣以待的。

    自是如今他已經讓親兵以鳴鏑傳信了。

    夏侯儒也必然領軍而來!

    不出意外,漢軍必然有設伏在營地外,夾擊夏侯儒所領之軍,也是將他的後路斷掉。

    此刻,進則生,退則死!

    唯有的一線生機,便是衝破着漢軍重步卒列陣,殺到漢軍營後門尋路而出,才能避免被前後夾擊的命運。

    「殺!」

    他怒吼一聲,親自帶着五百親衛部曲白刃交接,打算衝出一條血路來。

    然而,他註定了是徒勞無功。

    為了讓士卒在行軍後依舊能有戰力,夜襲偷營都是輕裝上陣的。面對漢軍重步卒方陣,他個人的勇武並不能抵消軍械的劣勢。

    堪堪半刻鐘過去,他五百親衛便僅剩下了兩百人。

    亦然被殺得步步後退。

    不可避免的,他麾下的兵卒士氣大崩。

    不僅是因為無法匹敵,更因為越來越多人知道自己中伏了。

    此時,漢軍軍營外,各種鼓聲如雷鳴,聲聲催人魂。

    夏侯儒已經領軍到漢軍營地了!

    前部才剛剛踏入營地十餘步,張嶷便領着玄武軍從側殺了過來;而張苞的甲騎更是趁機衝鋒,直接將夏侯儒的前後軍攔腰沖斷。

    有心算無心,驟然遭襲的曹軍,哪怕是戎馬數十年的夏侯儒也無法不讓士卒崩潰。

    尤其是張苞領着的甲騎,在沖陣之時,堪稱鋼鐵洪流。任何人在披着重甲的人馬面前,都會迎來被利刃殺死、被戰馬撞死或踐踏死。

    方式或有不同,結局無一例外。

    至於州泰部,則是領士卒配合張嶷的玄武軍衝破夏侯儒軍陣後,便反身殺入了軍營,夾擊王祕部。

    前方被殺得節節後退,後方被掩殺而來,王祕部更無法堅持。

    而且在火勢的逼迫下,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要麼被誅殺,要麼被席捲入炙熱的火焰中,成為人形火炬,慘烈無比。

    此時,王祕也知道後方有漢軍掩殺而來了。

    也心中一片悲涼。

    後有敵,他想衝破漢軍重步卒小方陣就是奢望:既使他能衝破,後方的漢軍也殺到了,一樣是個死局。

    是故,他壯士斷腕。

    讓副將領着本部拖延住漢軍重步卒,自己帶着殘餘的部曲往後軍而去。

    他要趁着此刻士卒還有些戰心,衝破後方的漢軍,奪路而出!

    依舊,很可惜。

    當他趕到後軍時,先前隨他殺入漢軍營地的五千兵卒,僅僅剩下了千餘人。

    戰死的很少,不足一千人;因為驚慌被相互推攘踩踏而死,以及葬身火勢中的,也就區區兩三百人。

    但是他的副將,面對劉林的重步卒,直接棄械投降了.

    本來想來殺出條血路回去的他,無奈之下,只得聚攏兵卒結陣而守。

    抑或者說,是坐等被俘虜或被殺的命運。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帶着士卒包圍了王祕等人的州泰,並沒有離開發起進攻,而是讓士卒大聲勸降來。

    畢竟魏軍雖然看似強弩之末,但此時尚有千餘人在結陣而戰。

    困獸猶鬥之下,己方也會死傷不少人。

    而且大漢地小民寡,招降了俘虜,也能為朝廷添些勞力。

    如今漢軍已然勝券在握,州泰便打算勸降了。

    反正斬首之功,是比不上的虜獲之功的;且他的麾下又不需要去追擊。

    「刷!」

    在漢軍招降的聲音剛落下,魏軍所有兵卒的眼光都投在了王祕的身上,等着他做出決定。

    他們都是最底層的士卒,刀頭舔血是為了溫飽,而不是和將領一樣有着留下身後忠節名聲、封侯拜將光耀門楣的理想與抱負。

    如果能活着,沒人想去死。

    而王祕也抬起頭,往士卒們的臉龐一個個的掠過。

    他看到了迷茫,堅韌,哀求,憤怒.在生與死之間,人生百態,各有千秋。

    我要投降嗎?

    抑或者是要以死明志嗎?

    一時之間,王祕心中也有了猶豫。

    既是有心效仿涼州豪右「能屈能伸」的作風,又擔心牽連了被安置在關中京兆的宗族家眷。

    「屬下願意隨將軍左右,死不旋踵!」

    他身側的部曲督,倏然輕輕的來了一句。

    這名部曲督也是西涼男兒,跟他沾親帶故,且家眷也在京兆。

    是故,他是怕王祕投降了,所以先表明了心跡。

    「嗯,我知曉了。」

    輕輕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安慰了一聲,王祕心裏便有了決斷。

    西涼男兒,死則死耳!

    我若是貪生畏死降了,又與昔日那群為了權欲舉兵叛亂禍害黎庶的鄙夫何異!

    呼~~~~~

    深深的舒了一口氣,王祕昂頭就讓聲音響徹天地間。

    「大丈夫生於世兮,當頂立於天地間!豈能屈膝而活!我不才,願一死明志,不負今生男兒身!今勢窮,爾等若想降,便自去吧,我不阻攔。」

    他的話語剛落,部曲督立刻就激動得目眥盡裂,也用怒吼一聲,「屬下願與將軍生死與共,死不旋踵!」

    士卒們沉默了。

    將領忽然讓他們自作抉擇,讓習慣服從命令的他們有些不知所措。

    好一會兒,忽然有個人扔下了兵器,一臉羞愧的走出了陣型。

    慢慢的,又有連續走出了好幾個

    十幾個.

    上百個.

    陸陸續續,千餘士卒便僅剩下了兩百餘人。

    「貪生之徒!」

    「懦夫!」

    「呸!」

    這兩百餘人聚攏在一起,用惡狠狠的眼光盯着、唾棄着那些貪生的袍澤。

    馬上的,有一名士卒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高聲叫喚,「俺願隨將軍而戰,死不旋踵!」

    他的話剛落,更多人也紅着眼珠子叫了起來。

    王祕感動莫名,眼眶微潤。

    西涼這片貧瘠的土壤,所養育出來的邊陲之徒,果決、勇猛、恩怨分明、淡看生死。

    「善!」

    見狀,王祕高舉劍柄,身先士卒往漢軍衝去,「今日戰死於此,朝廷必然好生安頓我等家小,不必掛念!諸位,九泉下見!殺!」

    「九泉下見!」

    眾人跟着一吼,立刻奔涌而上。

    「殺!」

    漢軍也傳出了一聲命令,頓時兩撥人馬就攪和在了一起,慘烈無比。

    魏軍原本疲憊不堪的士卒們,迸發了生命最後的餘暉。

    沒有人顧及胳膊是否會被砍到,顧及身體會被長矛捅出一個窟窿來。他們只是奮力的將手中的兵器往敵人身上招呼,在自己死之前,也要弄死對方。

    刀口刃卷了,嘣裂了;矛尖斷了,矛杆折了,就用拳頭錘,用腳踢,用牙齒咬,拼死一個不虧,殺了兩個便是賺到了。

    一時間的猛然爆發,竟然將漢軍殺得後退了半箭之地。

    但是沒一會兒,劣勢就凸顯,不斷的有人發出慘烈的嘶喊,倒地不起。

    他們的人數實在是太少了,也太疲憊了。

    「蹡!」

    「呲溜~~~」

    刀鋒與劍刃的摩擦之聲,酸麻了人的耳朵。

    王祕狠狠的一劍劈在探過來的環首刀上,在黑夜裏迸出了一串火星,照亮彼此猙獰的臉龐。

    馬上的,噗的一聲,對方的胸口就鑽進去了一個矛頭,還擰了一下才猛然拔出,鮮血瞬間噴涌而出,蒼白了他的臉龐,呆滯了他的眼睛。

    王祕扭頭一看,是那部曲督。

    他對着王祕露出瘮人的一笑,嘴裏滿是血,然後又轉身用手中的長矛突刺向另一名兵卒。

    轉身之際,也讓王祕看到了他腰側開了個口子,被衣服胡亂包紮着,隨着劇烈的動作,不停的滲血。

    難怪他滿口血呢,原來早就受傷了。

    估計手裏的長矛也是殺了別人奪過來的,因為他是帶環首刀的。

    「壯哉!好男兒當如是!」

    贊了一聲,王祕又提起劍猛然向前,護在了部曲督了身側。

    如此狀況,讓州泰氣得吐血。

    圍困兩百餘殘軍,竟被殺退了半箭之地,傳出去了他恐淪為軍中笑柄了。

    是故,州泰親自領了兩什士卒來圍攻王祕。

    擒賊先擒王。

    對方的兵卒都憑着心中一股血勇之氣在悍不畏死,殺了王祕,也就是奪了士氣,其他的士卒不用廝殺就自行崩潰。

    「兀那賊子,前來受死!」

    他吼了一聲,直衝王祕而上。

    一個氣喘吁吁的王祕,加上已經負傷的部曲督,對上另外兩什士卒,能堅持多久?

    答案是不到二十個呼吸。

    噗!

    噗!

    矛頭刺入身體的聲音響起,只見那名部曲督的胸口已經被兩個矛頭扎了進去,血流如注。

    他手中的長矛消無聲息的滑落,口中一下子就哽噎出了好多鮮血。

    王祕看到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只是覺得鼻子好酸。

    而部曲督也在微微側頭看到着他,微微咧咧嘴,露出了被血絲染紅的牙齒,「將軍,我先走一步,九泉」

    話沒說完,對方兵卒的長矛就拔了出來,讓他一頭栽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啊!」

    一聲慘烈的嚎叫,王祕憤怒的揮劍向前,狀如瘋虎,猛然劈向那名扎死部曲督的兵卒。

    但對方往後一挪動,敏捷的避開了。

    州泰揮了揮手,讓兵卒們擋住其他魏軍,自己親自迎戰王祕。

    且僅僅是消極防禦着,等着陷入瘋狂的王祕筋疲力盡。

    「呼」

    「呼呼.」

    王祕氣喘如牛,迎着州泰冰冷的目光,揮出的劍已經變得軟綿綿的。

    他覺得自己的胸膛里,被人塞進來了無數炭火,正熊熊燃燒着,炙烤着心肺。

    讓每一次呼吸,都刺痛無比。

    索性,以長劍駐地而立,盯着州泰。

    目光不再是惡狠狠的,臉龐之上也沒有了多少忿怒,輕聲說道,「我不會降的。將軍也是行伍之人,何不給我個痛快?」

    聞言,州泰默然。

    好一會兒,才後退一步拱了個手,「壯哉!我成全你名節,送你上路!」

    「善!」

    王祕大笑,湧出身軀最後一絲力氣,決絕向前,劍刃往州泰脖頸砍去。

    而州泰眼中精光一閃。

    同樣也是一個箭步向前,手中環首刀猛然從下往上撩起,狠狠的砍上了王祕的腰側。

    力沉,勢猛!

    隔着甲冑王祕的肋骨應聲齊斷,內臟受損之時,還將他掀翻了在地。

    鮮血猶如猶如決堤。

    然而,王祕沒有理會,猶如沒有痛覺一般。

    只是躺在地上,微微側頭看向因為他倒地,已經在哭喊着廝殺的兵卒們。

    旋即,又看去了依然黑乎乎的沒有一顆星辰的蒼穹,沉默的鬆開了劍柄。

    不知道夏侯將軍脫險了沒有?

    若是當時我不汲汲營營的慫恿出戰,而是力挺將軍執行堅壁清野的對敵定策,也不會有今日之禍吧?

    唉,就這樣吧~~~

    只希望洛陽廟堂及夏侯將軍,看在我是戰死的份上,好生對待我宗族家眷吧。

    王祕心裏一聲長嘆,眼眸中慢慢沒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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