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科道改革的事情,到此就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
或許有人心中仍有不滿,但是鬧也鬧了,吵也吵了,大佬們不肯下場,天子主意已定,再加上措施相對溫和,並沒有激起大多數言官們的逆反心理,自然,也就暫時只能維持現狀了。
看着朝班上這些科道官員帶着不甘心各歸其位,一旁的朱鑒等人還是不由有些惋惜。
說到底,昨日朱儀的那番話,還是起了不小的作用的,不然的話,如果在背後推波助瀾一番,那麼今天劍拔弩張的程度,至少還要再上一個台階。
當然,朝會還沒有結束,因為近段日子以來,除了科道改革一事,還有另一件備受關注的事,就是各大部落齊聚宣府城中討要說法了。
隨着金濂的密報到京,陶瑾和其他邊鎮的軍報也隨之到了兵部,消息自然是早就瞞不住了。
如今缺的,只是一個在朝堂上正式宣佈此事的契機罷了,因此,在關於科道的爭論結束之後,緊接着,兵部侍郎李實便上前道。
「啟稟陛下,兵部日前接到軍報。」
「近日以來,韃靼內亂,草原各部族之間爭鬥不休,八月十二日,韃靼濟農阿噶多爾濟叛,伏殺其兄脫脫不花未果,後脫脫不花遁走。」
「八月十九日,阿噶多爾濟於汗庭召開會盟,自立為汗,盟間有喀喇沁部首領孛來及翁里郭特部首領毛里孩指責阿噶多爾濟叛主,並當場將其格殺。」
「九月初二日,被迫出逃的脫脫不花,在郭爾羅斯部被殺。」
「九月初七日,孛來擁立脫脫不花子脫古思猛可為汗,次日,毛里孩擁立脫脫不花子馬可古兒吉思為汗,九月十日,察哈爾部擁立阿噶多爾濟子哈爾古楚克台吉為汗,各部征伐不斷。」
應當說,雖然這段時間,京城當中流言不斷。
但是,具體準確的軍報,還是首次在朝堂上曝出,脫脫不花畢竟是大明長久以來的老對手,驟然而死,草原內亂,對於整個大明來說,都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因此,這個消息一出,在場的一眾大臣,頓時將剛剛的小打小鬧拋到了腦後,哪怕是朝會上,也還是引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朝堂上的大多數消息,永遠都是在小範圍內流傳的。
因此,對於大多數的朝臣來說,他們所知道的,就是邊境又出了事端,草原出現了亂局,朝廷突然又派了昌平侯楊洪領兵出京。
至於其他的消息,各種各樣離譜的很,想信也不敢信。
然而事實,往往比流言更加讓人難以置信。
在一陣議論聲中,李實手捧着笏板,繼續不急不緩的道。
「三日之前,兵部同時接到軍報,聲稱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察哈爾部,鄂爾多斯部各遣使者至宣府,聲稱韃靼內亂,乃昌平侯楊洪之子,鎮撫使楊傑暗中挑撥,要求大明交出楊傑,以修雙方之好。」
還是那句話,能夠浮在明面上的消息,都是最淺層的。
對於最關鍵的,也是在京城當中這段時間傳的最沸沸揚揚的內容,兵部的呈奏,反而是最簡單的。
當然,越簡單的消息,越是讓人揣測。
尤其是這段時間流傳的消息,還有楊洪被遣派出京的決定,本就引起了諸多議論。
如今,李實雖然說的簡單,但是,很快就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原本是不相信,所謂的草原亂局,是由楊傑挑撥而成的。
但是,如今兵部的軍報擺在眼前,原本覺得京中這段時間的流言,都是無稽之談的大臣,也開始有些驚疑不定起來。
遲疑片刻,吏部侍郎俞山上前問道。
「陛下,鎮撫使楊傑,不是正在宣府城中養病嗎?」
這句話也是在場大多數人的疑問,當然,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養病之說,十有八九不是真的。
所以這句話,實際上在打探的,是天子的態度。
草原上發生的亂局,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但是,這件事情和大明有沒有關係,卻有待商榷。
總不可能,對面說是楊傑挑撥的,那就是楊傑挑撥的,事實如何不論,大明是要有自己的態度的。
這件事情如果大明想要置身事外的話,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徹底將楊傑摘出來。
也就是像剛剛俞山所說的那樣,聲稱楊傑一直在宣府養病,未曾離開了邊境。
如此一來,這件事情自然和大明毫無關係。
至於說韃靼內亂,是不是受人欺騙,反正,那個人不是楊傑,至於是誰,和大明沒有關係。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但是……
「草原之事,的確和楊傑有關!」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天子面色平靜,但是張口所說的話,卻頓時引起了底下陣陣議論。
還是那句話,消息雖然早有各種版本,可要說憑楊傑一人之力,撬動了整個草原如此風雲變幻。
這本身就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
不過,對於天子的表態,在場的一眾重臣,卻都沒有什麼意外的神色。
雖然說,那天皇帝召見的人止在小範圍內,但是,到了他們這等地步,很多時候,憑藉手裏的消息和朝廷的動向,其實就已經能夠推測的七七八八了。
別的不說,天子拔擢楊傑,以及讓楊洪出京的兩道旨意,其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陛下,臣等斗膽,不知此事到底和楊鎮撫使有何牽連,難不成,真如軍報中各部所言,草原內亂乃是楊鎮撫使一手挑動?」
殿中漸漸變得安靜下來,有大臣大着膽子,上前問道。
如今的狀況,天子顯然並不打算直接否認一切,事實上,如果說京中這段時間的流言屬實的話,那麼,這倒也並不意外。
因為,按照流言所說,楊傑現在並不在宣府,甚至都不在大明境內。
相反的,他如今正在草原流亡,被各大部族追殺當中,這也正是楊洪以耄耋高齡,重新領兵出京的原因。
這個時候,如果否認楊傑在草原之事當中的身影,那麼就相當於,讓楊傑在草原上自生自滅。
不論是以天子一貫以來善待功臣的性格,還是以楊家世代忠心朝廷,如今又備受重用的地位,這都是不會出現的事。
但是,承認下來的話,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如今草原各部族,顯然已經是來興師問罪了,如果要保楊傑的話,該如何應付他們,就是一個大問題。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楊傑在這其中,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
或者更準確的說,朝廷願意承認,他起了多大的作用。
於是,在所有大臣的注視當中,天子沉吟片刻,道。
「此事說來話長,還需從春獵時說起。」
「當時,瓦剌遣使者孛都來朝,卻在春獵時趁夜逃竄,朕命兵部調查後方知,草原亂局已起,也先同脫脫不花不和已久,草原會盟,脫脫不花立其嫡子為太子,引發也先不滿,兩方開戰,席捲諸部。」
「瓦剌與韃靼各部,自前次大戰之後,均與我朝廷修好,如今驟生亂局,朕自然不可不理,故而便命鎮撫使楊傑前往探查,若能化干戈為玉帛,維持太平,自是好事,如若不能,也能提前察之消息,以備邊軍整備。」
「不過,時至今日,楊傑已離開宣府多日,並未有音信傳回,具體狀況如何,朕已命刑部尚書金濂並昌平侯楊洪詳加打探,再行回報。」
這番話說完,在場的不少大臣,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他們當然清楚,天子說的話,並非全是實話,其中必然有隱瞞甚至是不實之處。
但是,這番話的好處,也恰恰是足夠官方,足夠模糊,雖然說對楊傑略帶回護之意,但是至少體現出了天子謹慎的態度。
也就是說,按照朝廷的立場,楊傑出使草原,乃是為戡亂勸和,並不是為了挑撥離間。
這種說法,相對來說,就比較能夠拿得出手了,畢竟,身為宗主國,大明的確有責任保證朝貢部落的和平,這是應當應分的。
有這一條基礎在前,再來討論楊傑的所作所為,可施展的空間自然就大了不少。
一時之間,朝堂上議論紛紛,隨後,有大臣上前,道。
「陛下,既是如此,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找到楊鎮撫使身在何處,問明情由,再行定奪。」
這是最中庸的辦法,但是,其實也就是句廢話。
於是,立刻便有大臣站出來反駁,道。
「話雖如此,但是,草原廣闊,楊鎮撫使既然這麼長時間都杳無音信,想要短時間內找到,恐怕並不容易。」
「然而,各部使者已然齊至宣府,聯手對我大明討要說法,他們總不可能一直等着大明找人,所以,當務之急,還是該如何應付這些人。」
「不對不對,還是得先找人。」
「不然的話,人找不到,草原情況到底如何,便只能聽各部的一面之詞,必然會令我大明落入被動的局面當中,所以,還是要先找人……」
往往這種時候,也是朝堂上最亂的時候。
各種各樣的意見層出不窮。
求穩的人,主張要先安撫這些使者,一切等找到楊傑之後再行定奪,激進的人,則認為此事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楊傑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鬧出這麼大的事端,覺得草原各部根本就是在無理取鬧,所以覺得應該嚴詞拒絕他們的要求。
除了這兩種基本的態度之外,當然,也還有更激進的,各種聲音當中,寧陽侯陳懋出面,道。
「陛下明鑑,無論如何草原狀況如何,但是終歸,防人之心不可無,草原各部此番聯手向我大明施壓,未必沒有趁此機會重起戰事之意,我大明雖不好戰,但是,也不可不防。」
「故而,臣以為,應當立刻整備京營,準備器械,倘邊境一有變故,方可從容應對。」
此話一出,略顯喧鬧的殿上,頓時安靜了下來。
陳懋這話沒有明說,但是整軍備戰這幾個字,他們總是能聽得明白的。
在場的不少大臣躊躇片刻,有幾人同時出列,道。
「陛下,如今我大明正值休養生息之時,恐不宜開戰。」
「不錯,陛下,草原各部之事,終究是內亂,大明一旦插手,恐有其他變故,何況如今情況不明,各部訴求不清,貿然整軍,恐令邊境局勢緊張,請陛下三思。」
「陛下,既然昌平侯已經領兵出京,那麼,暫時還是應當靜觀其變為好。」
如今的大明朝臣,尤其是文臣,最敏感的就是打仗了。
陳懋這邊剛冒了個頭,天子都還沒有任何表示呢,不少文臣就立刻提出了反對的意見。
不過,面對吵吵嚷嚷的朝堂,天子倒是依舊穩坐高台,聽了底下這麼多的意見,天子似乎有些猶豫,道。
「諸卿所言皆有道理,大明向來以和為貴,戰戈一起,黎民蒼生塗炭,亦非朕所願也。」
聽這個口氣,還是比較溫和的,於是,有不少大臣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側門處卻突然進來了兩個小內侍,隨後,侍奉在旁的大太監懷恩,在聽到小內侍的稟報之後,頓時臉色一變。
這番表現,自然是引起了在場眾臣和天子的注意,於是,天子皺了皺眉,沒有繼續說下去。
待懷恩回到御階上後,罕見的有些躊躇,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又拿出一份信件遞了上去。
有眼尖的大臣,一眼就看到了信件上的紅漆蠟封,便知道,應該是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天子拆開信件,掃了一眼,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道。
「宣府急報,喀喇沁部首領孛來,翁里郭特部首領毛里孩共同率軍一萬三千人,到達宣府城外,要求大明交出挑撥草原內亂,害死脫脫不花的兇手楊傑,否則,便要開戰!」
天子的話說的簡明扼要,但是,殿中的氛圍,卻隨着這一句話,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幾乎所有的大臣都紛紛皺起了眉頭,他們都意識到,這件事情,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能解決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