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這就是臣的打算,不過……」
站在重華殿的階下,朱儀不緊不慢的將自己那天對張輗所說的謀劃都說了一遍,最後,臉色略顯為難,道。
「……好像張同知對臣能夠做成此事,頗感懷疑,所以,時至今日,軍府那邊的進度都十分緩慢。」
既然太上皇要用帝王心術,那麼,朱儀自然是要配合他的。
所謂御下之道,在恩威並施,剛剛的那一番『敲打』,便算是威,那麼接下來,自然是要給太上皇一個施恩的機會。
果不其然,聽聞此言,朱祁鎮微微一笑,擺手道。
「王欽之事,畢竟是你成國公府獲利,所以,張輗有所遲疑也是常事,不過,你們都是國之干城,有什麼誤會,說開就是了。」
「這件事情,你不必操心,過兩日正旦時,朕找機會同張輗說一說,讓他助你便是。」
話頭是朱儀遞上去的,自然早就做好了準備。
聽到太上皇這般大包大攬的話,朱儀頓時大喜,道。
「多謝陛下!」
「不妨事,你們好好做事,既是為社稷效力,也是為朕盡忠,不過……」
朱祁鎮滿意的點了點頭,旋即神色又變得肅然起來,問道。
「張輗那邊不是問題,但是,你確定你的計劃可行?可別到了最後,真的給他人做了嫁衣裳?」
見此狀況,朱儀也有些躊躇,道。
「陛下明鑑,臣不敢說有十成把握,但是,至少有五成的機會,臣覺得,可以一試,若什麼都不做的話,那麼,到最後其實是一樣的結果。」
這話說完,朱祁鎮沉吟了片刻,倒是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認可朱儀的說法。
見此狀況,朱儀又小心翼翼的道。
」只是陛下,臣尚有一事擔憂,那就是,此事臣若直接出面的話,一旦出了什麼變故,可能會牽連到兩府,所以臣想着,能不能找一個在朝堂上既有地位,又有膽量的人來幫忙。」
「你想用誰?」
朱祁鎮皺了皺眉,直截了當的問道。
於是,朱儀吐出一個名字,隨後,他跪在地上,道。
「陛下,臣知道這麼做有冒犯宗親之嫌,但是,臣思來想去,並沒有其他的辦法,還請陛下明鑑。」
果不其然,聽到這個名字之後,朱祁鎮的臉色也是一變。
不過,看着跪在地上的朱儀,他的神色也是一陣變幻,但是到了最後,他也只是輕輕擺了擺手,道。
「你行事小心些便好。」
沒說准,也沒說不準,但是,這番態度,朱儀已然明白,再度叩首,道。
「謝陛下!」
於是,朱祁鎮嘆了口氣,並沒有在此事上過多糾纏,而是道。
「當初春獵場上,你對朝廷提議說要籌建幼軍,如今楊傑已經回京,這件事情,皇帝那邊,只怕也沒有繼續拖延下去的理由了,便趁此機會,一併做了吧。」
這番話口氣平靜,但是,顯然不是商議,而是命令。
或者說,是朱祁鎮提的條件。
儘管朱儀並不覺得,剛剛那件事情是朱祁鎮吃虧,但是,他還是恭敬的起身,道。
「臣遵旨……」
…………
乾清宮。
舒良站在底下,將南宮中發生的事情一一說了一遍,道。
「皇爺恕罪,前些日子張輗去過一次南宮,但是,當時太上皇屏退了左右,因此,並沒有探知到具體談了什麼。」
所以說,這就是對南宮太放任的缺點。
若是像前世一樣,大門灌鉛,伐盡樹木,禁軍嚴加看守,那麼,自可最大限度的阻斷朱祁鎮和外界的聯繫。
但是這種事情,嚴防死守是沒用的,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嚴防之下,對於朱祁鎮來說,他只要能夠成功一次,那麼,一切局勢便可逆轉。
因此直到現在,朱祁玉都沒有下令將南宮徹底封鎖,有些時候,隱於暗處,比一切擱在明面上要更有用的多。
當然,朱祁鎮也不傻,孫太后的話,他多多少少還是聽進去了一些的,至少侍奉在身邊的人都是自己的親信。
而且,像是談一些機密之事的時候,身邊最多也就只留兩個最心腹的內侍宮女。
所以的確,有些消息,是打探不到的。
「無妨,太上皇若是連這點警惕都沒有,也就真的並無威脅了。」
朱祁玉擺了擺手,對此事卻並不在意。
無論是前世今生,淪落到如今地步的朱祁鎮,其實都已經變成了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人物。
前世的南宮之變,決策者未必是他,如今依附於他的諸勛貴,他也未必能控制得了。
張輗若是真的對南宮忠心耿耿,之前也不會和朱儀一起聯手欺瞞朱祁鎮。
所以,朱祁鎮並不是最關鍵的,當然,朱儀當初的舉動,也的確有些冒失了。
一念至此,朱祁玉不由感到有些頭疼,不管是楊傑,還是朱儀,乃至是任弘,這幫年輕人,都過分有主意了些,吩咐他們的事倒不是辦不成,但是往往會過猶不及,還需要他再來善後。
搖了搖頭,朱祁玉道。
「事已至此,倒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以後,朱儀在朝堂上行事會方便許多。」
「但是,他和南宮之間漸生芥蒂,總歸還是有隱患的,如此看來,徐有貞那,也該動一動了。」
舒良躬了躬身子,聲音恭敬。
「皇爺的意思是?」
「徐有貞不是一直想借力升官嗎?就給他個機會,張輗那邊讓他自己想辦法,獲得英國公府的信任。」
對於徐有貞這個人,原本只是閒落一子,但是現在看來,倒不失為一手妙棋。
說到底,看住朱祁鎮不是本事,看好他手底下可用的人,才是真正有用的事。
「是,奴婢回去就去給徐大人傳話。」
舒良點了點頭,旋即便道。
「除了這件事外,國公爺那邊還傳來話說,該做的準備,他都已經做好了,就只差幾位王爺那邊,還需說和一番,不過,趁着年節的工夫,也可齊備,只要陛下允准,隨時可以動手。」
這話一出,殿內的氣壓明顯低了一低。
舒良低下頭,把嘴閉得緊緊的,再未開口。
良久之後,一聲輕嘆響起。
「年節後尋個機會,便可以了。」
「奴婢遵旨……」
日子一天天的往前走,又是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落下,整個紫禁城變成了銀裝素裹的天地。
『卡噠』一聲,小小的鎖扣被扣進了鎖芯當中,這一年便算是徹底結束了。
徐有貞笑眯眯的和一干同僚都挨個打了招呼之後,搓了搓手,上了自己的小軟轎,吩咐道。
「去陳尚書府邸。」
…………
「什麼?徐有貞?」
大明的官員正式的假期少的可憐,陳尚書好不容易熬到除夕日,正陪着小小的孫兒玩樂,便接到了這個不速之客的消息。
皺了皺眉,陳循道。
「他來做什麼?」
底下的管家見陳循臉色不佳,語氣也帶上了幾分小心,道。
「說是來給老爺拜年。」
「拜年?」
陳循冷笑一聲,道。
「大年三十來拜年,他倒是想得出來!」
於是,管家小心翼翼的問道。
「那,要不要小的去回絕了徐大人?」
「不,讓他到廳中等我!」
稍一沉吟,陳循還是開口道。
他的性格,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得罪人,徐有貞如今說到底,也算是東宮的人,見一見也不妨事。
何況,自從上次他算計杜寧,被陳循罵走了之後,已經許久不敢登陳府的門了。
現如今突然過來,倒是讓陳循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有什麼事,連挨罵都不怕了。
於是,管家下去叫人,陳循則是又逗了逗小孫子,隨後,連便袍軟履都沒有換下,外頭直接罩了一件披風,便來到了花廳當中。
廳中燃着爐火,來者是客,底下人自然不會慢待徐有貞,手爐,茶水,點心一應俱全的備着。
但是,徐有貞卻連坐都沒坐下,一直在門口垂手等候着。
眼瞧着陳循順着廊下走了過來,徐有貞態度恭敬,連忙上前,道。
「學生見過老師!」
「元玉倒是許久未來了,今天怎麼想起來,看望我這個老頭子?」
真正在面對徐有貞的時候,陳循倒還是和藹的樣子,在花廳當中坐下,他對着徐有貞擺了擺手手,道。
「坐。」
「是學生的錯,着實是近些日子臨近年節,東宮事忙,所以,沒能及時來看望老師,還望老師見諒。」
徐有貞拱了拱手,口氣依舊畢恭畢敬。
見此狀況,陳循倒是也不過多跟他寒暄,直截了當的道。
「東宮事忙,這個老夫知道,不過,明日便是正旦了,按例,太子殿下要在文華殿受賀,你身為東宮屬官,必然又是忙碌的一天,這下了衙,你不趕緊回府歇着,怎麼到老夫府上來了?」
「難不成,你覺得老夫是那種不講人情,非要弟子鞍前馬後的人?」
這話帶着幾分玩笑之意。
不過,徐有貞卻趕忙道。
「學生不敢,老師洞悉明見,學生此來,的確是有事情,想和老師商議。」
「何事,說罷。」
陳循對此早有預料,因此神態也十分平和,道。
於是,徐有貞開口,問道。
「學生聽說,年節之後,吏部要舉行大計?」
「嗯,有這樁事。」
陳循點頭,口氣依舊平平澹澹。
見此狀況,徐有貞笑了笑,道。
「天官大人倒是好魄力,京察提前,大計也要提前,這麼看來,明歲恐是多事之秋了。」
聞聽此言,陳循的眼睛眯了眯,卻並未說話。
但是,這點神態的變化,自然是被徐有貞捕捉到了,於是,他開口道。
「不瞞老師,學生還記得,當初京察之時,天官大人鐵面無私,黜落了一大批京中官員,其中不乏有學生的同年故交,他們當中有些人,怕是這輩子,都難以再回京師了。」
這話帶着濃濃的感慨,不過,陳循聽了之後,臉色卻變得有些不好看,要知道,當初清流被打壓,就是從京察開始的。
那次京察,清流出身的諸多官員,受到了重點打擊,甚至於,在京察的過程當中,他看好的很多年輕人,如彭時,裴綸,商輅,都因得罪了王文,而被貶出京。
在那之後,清流一脈便開始一蹶不振。
這個時候徐有貞提起這檔子事,擺明了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循自然是不高興,說話之間,也帶上了幾分不悅,道。
「年節之下,你來找老夫,就是為了說這個?」
見老頭子有些動火,徐有貞連忙道。
「老師容稟,學生只是擔憂,上次京察,高閣老,商侍讀等人被貶出京,可見天官大人對清流一脈並無好感。」
「此次大計,雖不比京察,但是,學生仍擔心,會不會再度重演舊事?」
大過年的,不速之客登門,陳老大人心情本來就不好,再看着徐有貞一臉『擔憂』的樣子,頓時心中更是不悅,冷哼一聲,道。
「你到底有什麼話,直說!」
言下之意,再繞來繞去的,他老人家就要端茶送客了。
於是,徐有貞也不敢再賣關子,道。
「老師,學生是想說,朝廷這麼下去,總歸不是好事,王文,于謙等人如今把持朝政,並非長久之道。」
「陛下這段時間來,鉗制科道,冷落清流,重用親信,長此以往,朝廷恐再無正聲。」
「當然,于少保的清名人盡皆知,但是,如今兵部上下,儘是他的親信,吏部那邊,再起大計,只怕也難說不是為了進一步掌控文武百官。」
「所以,為朝廷計,學生覺得,朝堂之上,陛下身側,還是該有一些能鎮得住場面的老臣,在需要之時,能夠勸諫君上,不至於誤信奸人,鑄成大錯。」
聞弦歌而知雅意,陳循只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徐有貞的意思,挑了挑眉,他輕輕吐出兩個字。
「內閣?」
如今在朝中,還有空缺,且能稱得上重臣的,就只剩下幾個內閣大臣的位置了。
按照當初天子所定的規制,內閣應有六人,但是一直都沒有滿員過,江淵去後,內閣便只剩下了四人,首輔王翱,次輔俞士悅,還有因殿試一桉被牽連正在戴罪立功的張敏和朱鑒。
陳循在內閣待過,他自然清楚內閣每日要處理的政務有多少,尤其是俞士悅還兼任着太子府詹事,在內閣上的精力要被分走一大部分。
所以實打實的說,內閣現在的確是缺人的。
但是,徐有貞這個時候來……
眼中閃過一絲古怪,陳循開口問道。
「你覺得誰可勝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