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定大計?」
孫太后坐在上首,臉色沉沉,口中輕輕咀嚼着這四個字,目光懾人。
早在軍報到京的那天晚上,她便曾經想過,可能會有這番場景,但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第一個說出這番話的人,不是她設想中的于謙,而是……
豐城侯李賢!
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孫太后輕聲問道:「豐城侯,你此言,是何意?」
話說的平淡無比,但是任誰都能聽出背後的驚濤駭浪。
然而心中藏着驚濤駭浪的,又何止是孫太后一人,在場的眾臣聞言,亦是第一時間繃緊了身體。
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干大臣低着頭,念頭急速轉動,沒有人會覺得,李賢這個時候進諫,是臨時起意。
如今勛戚勢弱,李賢作為寥寥無幾的二代靖難勛臣,可謂是京中勛戚的領頭人。
他的一言一行,幾乎可以代表勛戚的態度。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
隨着孫太后的問話,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賢的身上。
被這麼多人注視着,尤其是頂着太后娘娘銳利的幾乎要殺人的目光,即便已經有了準備,李賢還是感到壓力山大,瞥了瞥毫無反應的郕王殿下,李賢咬了咬牙。
豁出去了!
勛戚能不能翻身,就看現在了!
「咚咚咚」三聲悶響,李賢頭上冒出一絲血痕,開口道。
「聖母容稟,如今天子北狩,瓦剌大軍壓境,我朝野上下無君無父,惶惶不已,雖有郕王殿下總攝大政,然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政令不通,難以上下一心。」
「自軍報到京以來,我朝中百官主張各異,議論紛紛,社稷空懸,朝局危難,瓦剌挾持天子,屢屢提出過分要求,我等囿於禮法大義,拒之則不忠君,由之則負社稷,實乃惶惶無終也。」
「攝政監國,終非長久之計,先有群臣互毆於朝會,後有內監橫行於宮中,此皆朝廷無主之故,臣斗膽冒死上諫,請聖母顧全社稷江山,另立新君!」
話音落下,「砰」的一聲,孫太后霍然而起,右手重重的拍在案上,厲喝道。
「放肆,今上仍在,爾欲另立新君,是想謀反不成?」
李賢沒有說話,但是勛貴當中,不約而同的又站出了兩個人,一個是成安侯郭晟,另一個則是忻城伯趙榮。
二人大禮參拜,跪在地上,郭晟道。
「聖母,吾等皆世受皇恩,豈敢有不臣之心,大位傳承,本非吾等臣子可以置喙,然大明列祖列宗在上,百戰浴血方得江山,賊虜殺我軍民,擄我天子,吾等皆同仇敵愾,恨不能親身殺賊。」
「然賊虜挾持天子,以天子之命,先有討要金銀財帛之舉,後有查抄勛臣家財慰軍,時至今日,竟敢以偽詔誆騙朝廷,若任由其發展下去,終有一日,會以天子之名,脅迫我大明朝廷上下,開城納貢。」
「為今之計,唯有早立新君,方能使賊虜詭計失策,護我大明江山,臣等不敢有一絲一毫不敬之心,實乃為社稷計,請聖母三思!」
趙榮也叩首道。
「請聖母三思!」
勛戚這邊,一共來了七八個人,如今有三個都跪下來進諫,帶給在場眾人的震動不可謂不大。
孫太后緩緩坐下,臉色鐵青着沒有開口。
她對於外朝的控制,實在是乏力的很,在不動用官軍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依仗皇太后的權威來硬壓。
畢竟,她不是皇帝,從名分上來說,她沒有權力處置任何一名文武大臣。
這就導致,一旦有人不顧她的權威,硬頂着進諫,她是真的一點法子都沒有。
就如現在一般,李賢等三個人敢當着天子這麼說,早就被丟進詔獄裏了。
但是孫太后卻不能,不僅不能,她發火之後,還得坐下來和他們商量,這種感覺已經不是憋屈了,簡直是憋屈死了。
瞥了一眼跪在原地一言不發的朱祁鈺,孫太后銀牙緊咬。
可真是好手段啊!
她本以為,朱祁鈺能將勛戚拉過去就算不錯了,可誰想到,他竟有這麼大的能耐,讓勛戚替他下這麼大的死力。
深吸了好幾口氣,孫太后強壓下心頭的怒火,道。
「以臣議君,是為不敬!既然你們知道這一點,念及你們一心為國,哀家便暫時不予追究。」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情既然提出來了,想要躲是躲不過去的。
勛戚這邊,一連三位重臣站出來,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態度,孫太后壓不下去,就只能好好的打商量。
想了想,孫太后轉身看向文臣序列。
這件事情,想要否決,靠她一個人是不夠的,只能靠和勛戚一向不對付的文臣。
不過文臣這邊……
孫太后一陣後悔,沒想到她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着,怪不得朱祁鈺從一開始,就那麼賣力地拉攏文臣。
原來是早就預備着今天!
在底下的大臣身上掃了一眼,于謙和沈翼是肯定不能指望了,他們本來就跟自己不對付,又剛剛被朱祁鈺提拔,肯定說不出什麼好話。
陳鎰和于謙交好,也不怎麼靠譜,內閣這邊,孫太后本來還是信任的,但是今天議事的時候,高谷的一番話讓孫太后多了幾分警惕。
她隱約記起,前些日子郕王將票擬的權柄給了內閣,十有八九,也被收買了。
直到此刻,孫太后才驚覺過來,自己究竟面對着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短短七日的時間,不僅奪去了京城的大部分軍權,而且還暗中拉攏了勛戚為他下這樣的死力氣,更是施恩於文臣,立威於外朝。
智計,手腕,手段,威望,樣樣不缺!
她一個堂堂的皇太后,此刻想要找個人出來替她主持公道,竟然都找不出來……
掃了一圈,她最終只能將目光放在了王直和胡濙的身上。
為今之計,也只能在他們二人身上試一試了。
胡濙是先皇的顧命大臣,有這一層身份在,他即便不替自己說話,也不會明面上贊成此事,最差也是個中立的立場。
至於王直,這個外朝的百官之首,孫太后一直都對他捉摸不透。
軍報到京之後,王直一直都在放權,扶植于謙,甚至在很多重要的奏事場合,都有意培養于謙的影響力,因此孫太后一直覺得,他可能是和于謙一樣,是個激進派。
但是剛剛在李永昌之事的處理上,王直的態度卻讓孫太后看到了一絲希望。
若是有他這個百官之首站在她這邊,事情便好解決的多。
沉吟片刻,孫太后開口道。
「大冢宰,大宗伯,你二人為數朝之老臣,資歷深厚,豐城侯等人提議另立新君,你二人是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