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天色早已經暗了下來,宮中卻燈火通明,胡濙,于謙,沈翼等幾位大臣,沒有一個離開的,都安靜的侍立在殿中,等候結果。
只不過,偶爾的竊竊私語能夠看出,這些老大人們的心緒並不平靜。
「陛下,懷恩公公回來了!」
隨着內侍匆匆進來稟報,眾人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
緊接着,當一襲蟒衣的懷恩從殿外走進來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釘在了他的身上。
「奴婢叩見陛下。」
懷恩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倒是不緊不慢的。
「免禮,聖母怎麼說?」
知道底下眾人在關心什麼,朱祁鈺倒也不拐彎抹角,直接了當的便問道。
於是,懷恩拱手一禮,答道:「回陛下,聖母說,太上皇冊封雖然不妥,但是畢竟是顧念舊情,趕回去倒也不好,便讓她留在南宮當中,做一女官,侍奉太上皇身側,求一平安便是。」
這個回答,顯然並不能令人滿意,在場的諸臣立刻就皺起了眉頭。
他們想要的,是讓孫太后下旨,將那蒙古女子送回去,讓大明遠離草原的紛爭,靜觀其變。
可如今,冊封倒是撤了,但是,人卻留下來了。
雖然說,不是聯姻,只是留下來當個女官,不算什麼大事,應該不會讓韃靼有過多的猜測,但是,總歸是留下了隱憂的。
畢竟,那可是也先的妹妹,收留她在宮中,就算不談對韃靼的影響,單是她的這個身份,也總讓人覺得,她入宮的目的並不單純。
躲避戰火?
也先是孱弱到了什麼程度,連自己的妹妹都保護不了,要來大明避禍?
真到了這種地步,只怕來的就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也先自己,帶着一大堆瓦剌貴族了。
相互對視了一眼,資歷最老的胡濙開口問道。
「懷恩公公,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難道沒有將其中的影響,對聖母分說明白嗎?」
這話帶着一絲質問的口氣,而且是在天子的面前,因此,也就只能推年紀最大的胡老大人出馬了。
不過,懷恩的脾氣明顯比他們想像的要好,或者說,他對於這種場景早已經有了預料,拱了拱手,便道。
「大宗伯放心,此事的來龍去脈,咱家雖然沒有跟聖母細說,但是,也先之妹的特殊身份,及對朝堂的影響,咱家卻仔仔細細的跟聖母說了,但是……」
懷恩的話頭略停了片刻,眼瞧着一幫老大人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方繼續道。
「但是聖母說,區區一個女子而已,左右不得戰事興廢,還說……還說陛下有些小題大做,若脫脫不花真的因為此事犯我大明,只會是因為他早有預謀,非因此事,也有別事。」
這話的口氣和太上皇簡直如出一轍,頓時讓在場的老大人臉色都有些難看。
誠然,孫太后這話說的不無道理,戰火若起,其深層次的原因,必然是因為雙方或者其中一方想要打仗。
但是這並不代表,真正引起戰爭的導火索就不重要了,至少,它決定着戰爭開始的契機,這對於雙方實力差不多的情況下誰能打贏,很多時候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然,懷恩這話說出來,稍稍帶有幾分告黑狀的嫌疑。
在場的大臣們,大多數都是和孫太后接觸過,甚至是在土木之役後,跟着她老人家理過政事的。
平心而論,這位聖母皇太后,雖然政務能力沒有那麼出色,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識大體,懂大局的。
就算太上皇囿於當年在迤北時的交情,不好將那蒙古女子趕走,可孫太后又是為何?
懷恩自然感覺到了在場眾人的懷疑之色,不過,他卻並不在意。
這個時候,只見上首天子皺着眉頭,似乎頗有幾分不滿,道。
「朕派你去傳話,自然當詳詳細細,原原本本的對聖母將一切都說清楚,可你方才說,你只跟聖母說了此事的影響,卻未說明孛都等人蓄意謀劃,算計太上皇的一切,又是為何?」
見此狀況,懷恩的臉色一滯,似乎有些猶豫,不過,天子垂問不可不答,因此,只是片刻,懷恩便繼續道。
「啟稟陛下,奴婢到慈寧宮時,阮浪公公也在,當時,奴婢剛剛進去,聖母便問奴婢,是否是為太上皇納娶蒙古女子之事而來,還說,阮浪公公已經將此事告知於她,所以,奴婢便沒有再跟聖母細說此事的來龍去脈。」
得,這不就破案了!
阮浪是誰?
太上皇的心腹宦官,而且,還是孫太后當初親自挑選到南宮去侍奉的。
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慈寧宮,能是為了什麼?
老大人們幾乎連腦子都不用轉,就明白過來,一定是太上皇派過去的,而且,十有八九,是為了料到了天子在找他不成之後,會去慈寧宮找孫太后,所以,提前讓阮浪過去,把這條路也堵死。
不然的話,怎麼解釋孫太后說的話,都和太上皇一模一樣呢?
這麼說的話,就能解釋的通了。
孫太后畢竟是太上皇的生母,所謂疏不間親,就算她老人家再顧大局,可畢竟對朝務不夠熟悉,太上皇的話在她老人家看來,肯定比外朝的這些人可信。
所以十有八九,太后她老人家,是真的相信了太上皇說的,覺得區區一個蒙古女子,無關大局,收留了也就收留了。
這麼想的話,孫太后的這道懿旨,就容易理解了。
要封一個曾經擄走太上皇的瓦剌首領妹妹當妃子,太后她老人家丟不起這個人,但是,既然太上皇堅持,又不是什麼大事,那就勉強給太上皇個面子,留在宮裏侍奉得了……
一眾大臣們自動還原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由感到一陣頭疼,看來找孫太后下旨這條路,也徹底沒戲了。
眾人當中,唯有胡老尚書,眼中閃過一絲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隱隱明白了什麼。
不過,他一抬頭,瞧見天子似笑非笑的樣子,又迅速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心,心觀地毯幾道紋,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然而,即便已經是這樣,一旁的懷恩,似乎仍覺得有些不夠,繼續道。
「陛下,除了關於那蒙古女子的處置,聖母還有幾句話,讓奴婢轉告陛下和諸位老大人。」
這話一出,在場眾人頓時目光匯聚,就連天子也打起了精神,問道。
「什麼話?」
於是,在眾人注視之下,懷恩道。
「聖母說,太上皇當初禪位給陛下,就是相信,陛下能夠定國安邦,保祖宗社稷平安,如今朝中有諸多賢臣輔佐,大明能打的贏一次,就必定能夠打的贏第二次,她老人家相信,即便戰火再起,陛下和朝堂上的諸多朝臣,也能夠妥善應對……」
如果孫太后在這,一定會立刻氣不打一處來。
什麼叫她讓懷恩轉達的?
這番話的確是她說的,但是,當時是為了堵住懷恩的口,什麼時候讓他轉達了?
不過,這種小細節,顯然不是如今殿中的群臣所關心的。
或者說,即便是他們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畢竟,這種話是不好亂說的,當着天子的面,懷恩必定是沒有膽子撒謊的。
所以,這番話的內容,遠比傳話的方式要重要。
只要是孫太后說的,那麼,即便不在此時此地,經由懷恩之口說出來,那麼,也會有其他的渠道傳出風聲。
總歸,是不會有假的。
而這番話的內容……着實是讓人聽起來感覺有點難受!
明裏頭這番話是在誇獎皇帝和眾大臣,能夠「定國安邦,保祖宗社稷」,但是實際上話里隱含的意思就是,這麼點事情都處理不了,要你們幹嘛?
可是,兵者兇器,豈是隨口兩句話可以這般輕易脫口而出的?
且不談大明如今的國力尚未完全恢復,苗地戰亂不息,朝堂上又有諸般大事亟待處置,不宜貿然開戰。
就算是開了戰,能打的贏,可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死去的將士和百姓,可是難以估量的。
現在,太后她老人家一句「即便再起戰火,相信陛下和朝堂諸臣也可以妥善應對」,說的輕飄飄的,但是細細一品,怎麼聽怎麼讓人感覺不舒服!
因此,聽完之後,眾人的臉色都頗不好看,片刻之後,首輔王翺道。
「陛下,聖母此言差矣,朝廷之事繁複龐雜,牽一髮而動全身,自當小心謹慎,保社稷宗廟平安,自是臣等應盡之責,但是,若能獨善其身,不被捲入草原戰火,我大明又何必上趕着去呢?」
「聖母深居宮中,恐對社稷朝局之事不甚了解,故而所言有所偏頗,臣以為,還需將此事再對聖母稟明,那蒙古女子留在南宮一事,尚需斟酌。」
王翺這話說的不算委婉,甚至可以說是大膽,但是,在這個特殊的場景下,卻可以理解。
要知道,孫太后剛剛的那番話,大臣們只是捎帶着的,最核心的指責對象,應該是如今坐在御座上的天子。
不然的話,她老人家也不會特意強調「當初太上皇禪位給皇帝,就是相信皇帝能夠定國安邦」,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如果皇帝不能定國安邦,那何必接這個皇位?
因此,底下大臣們聽到這句話的第一時間,就是擔心天子會因此而震怒,若是如此的話,只怕局面會鬧得更加難看。
所以,王翺搶先將話說出來,便是為了避免這話由天子來說,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緊接着,沈翼也跟着道。
「不錯,陛下,聖母畢竟長久在後宮之中,想必是一時不察,未能明晰個中情由,所以才下了這道懿旨,相信只要陛下對聖母將其中根由解釋清楚,聖母定能明白事理,回心轉意。」
不過,面對着二人的勸導,朱祁鈺的臉色卻一直冷着,並沒有開口回應。
這個時候,一旁的于謙搖了搖頭,道。
「陛下,臣以為沈尚書和首輔所言,雖然有理,但是,卻都沒有說出關鍵之處。」
見此狀況,朱祁鈺的神色才動了動,問道。
「那於先生覺得,關鍵之處在哪?」
「自然是在太上皇!」
于少保向來乾脆,且敢說!
一句話,成功的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不過這一下,朱祁鈺倒是來了興致,繼續問道。
「為什麼這麼說?」
於是,于謙拱了拱手,沉聲開口道。
「陛下明鑑,剛剛二位大人已經說了,聖母深居宮中,不諳政務,所以,對於這等會涉及朝政的事務,一時難以決斷,也是有的。」
「但是,太上皇登基十數年,理當明白,瓦剌,韃靼之間,以及和我大明的複雜關係,也先之妹身份如此特殊,收留她在宮中,必然會對三方關係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
「然而即便如此,太上皇仍遣阮浪往慈寧宮遊說聖母,此舉實則是為一己之情,不顧國家大事也!」
不得不說,這番話,也就只有于謙敢說了。
但是,還不止於此,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眼神當中,于謙繼續道。
「除此之外,聖母在處置此事時,也頗有不妥之處。」
「聖母既言,如今朝中諸事乃陛下做主,縱然不能明斷其中曲折,也理當知曉,陛下遣懷恩公公過去傳話,乃是深思熟慮後,衡量各方利弊所為,亦是為朝局平穩,邊境安寧所為。」
「然而聖母僅憑阮浪一面之詞,便覺此事無傷大雅,斷定陛下小題大做,下達懿旨將那蒙古女子留在宮中,實乃武斷之舉!」
得,這下算是把太上皇和皇太后給一塊罵了進去。
一個是不顧大局,一個是偏聽偏信,反正都不是什麼好詞兒。
不過,天子聽完之後,神色卻有些捉摸不透,沉默了片刻,問道。
「那以於先生之見,此事當如何解決?」
於是,于謙抬起頭,面色堅毅道。
「請陛下再遣人傳話,懇請太后收回懿旨,同時傳命瓦剌使團,命其限期離京,之後,兵部會按照名冊逐一核對,確保離京之人和入京之人一致,不漏一人!」
話音落下,文華殿中頓時變得針落可聞,老大人的目光落在于謙的身上,皆是複雜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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