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六百六十一章:儲君的職責

    慈寧宮中,孫太后坐在榻上,冷冷的望着自己對面看似恭謹的懷恩,內心當中卻一陣猶豫。

    她固然不想讓朱見深跟着離開,但是,懷恩的這番話,雖說是威脅,但也不得不說,有幾分道理。

    這一年多以來,她為了朱祁鎮的事東奔西走,日日操勞,也算是對朝廷的典制流程,朝中的大致局勢有了些許的把握。

    這道聖旨,既然是經過了內閣和六科的副署,那麼,就意味着已經正式成為君無戲言的聖命。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再尊貴,在天子面前,也是臣。

    懷恩的話,並不單單是威脅,更像是在陳述事實。

    拒接這道旨意,嚴格來說,就是抗旨不遵!

    當然,太子年幼,滿朝堂上下都明白, 這種決定太子做不了,只能是她這個聖母皇太后做的。

    天子能處置的了太子, 但是, 卻處置不了她, 所以,她剛剛才試圖阻止朱見深接旨。

    未接旨的情況下, 她這個太后阻止接旨,那是她來擔責,但是接了旨意卻不遵旨辦事, 那就是太子之責了。

    所以,真正讓孫太后感到猶豫的,是懷恩最後的幾句話,內閣和六科的程序, 一方面象徵着朝廷的權威,另一方面,也代表着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在朝堂上頭,如果想要一件事情保密,那麼經手的人就得越少越好, 但是一道聖旨,從內閣草擬,到尚寶司, 司禮監用印,再到六科副署,行人司宣旨。

    這中間經過了好幾個衙門,起碼十幾個官員的手,想要不泄露消息, 是完全不可能的。

    如懷恩所說,現如今,京城中的那些大臣們, 只怕早已經有人趕到了南宮外頭, 就等着太子前去請安呢。

    要是太子遲遲沒有出現, 那麼,一定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來, 那才是真正的麻煩事!

    沉吟片刻, 孫太后終於還是做出了讓步, 道。

    「讓太子隨你去南宮可以, 但是, 每日請安就不必了,太子年幼,每日勞苦奔波,恐有不當。」

    「何況,太上皇歸京之初已經有言,太子不必定省晨昏,你且將哀家此話轉告皇帝知曉。」

    應該說,這已經算是給自己找台階下了。

    朱祁鎮的那道中旨,孫太后當然是知道的,只不過,宮禁戒備森嚴,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朱祁鎮到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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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不論如何她相信,朱祁鎮的本意,並不是牽扯到太子的身上。

    基於這一點,在孫太后看來,朱祁鈺的這道聖旨,便算作是他對於朱祁鎮的回擊。

    太上皇讓他去南宮請安,想要落一落他這個皇帝的面子,他反手便開始折騰太子,無非是將計就計,反過來讓南宮難堪而已。

    所以,太子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定省晨昏,並不重要,只要太子遵照旨意,今天去了南宮,那麼,太上皇便會顏面盡失。

    自己的兒子,不在膝下盡孝也就罷了,而且不遵自己的意思,反倒聽他叔父的話,這無疑是在打他的臉。

    但是, 事已至此,孫太后也沒有別的辦法,因為天子做的夠絕,事實上,在懷恩到慈寧宮來之前,這件事情就已經沒了選擇。

    所以,孫太后現在能做的,只是儘量的保全朱見深。

    但是,她顯然忘了,剛剛她對於懷恩的態度之惡劣。

    懷公公雖然是個『奴婢』,但是,他可不是成敬那樣『君子』,略一欠身,他將手中的聖旨奉到太子面前的案上,道。

    「聖母放心,您的話內臣一定原原本本的回稟陛下。」

    「不過,內臣來時,陛下也有幾句話,讓內臣轉告聖母……」

    說着話,懷恩直起腰,毫不避諱的望着孫太后,開口道。

    「陛下說,身在其位,當謀其政,太子身居儲位,肩負社稷萬民之望,自有其責,天家兄友弟恭,孝道蔚然,則天下君臣有序,四海皆安,此本儲君職分也。」

    「聖母方才所言,太上皇免去了太子殿下的定省晨昏,這本是一片舔犢之情,但是,內臣想提醒聖母的是,太上面免去的,是殿下身為人子的禮節,可免不去的,是殿下身為儲君的職責。」

    一番話說下來,孫太后的臉色早已經變得鐵青。

    懷恩卻笑了笑,趕在對方發怒之前,拱了拱手,道。

    「內臣無狀,請聖母恕罪,太子車駕已經備好,內臣在宮外,靜候太子殿下。」

    說罷,也不管孫太后是何反應,行了個禮,後退兩步,便退出了慈寧宮。

    隨着懷恩帶來的一行人魚貫而出般的走了個乾淨,慈寧宮的暖閣當中,便只剩下了孫太后帶來的一干心腹。

    與此同時,原本跪着的萬貞兒等人也紛紛起身,覃昌和梁芳二人默契的帶着幾個宮人開始收拾暖閣當中的一片狼藉,而牛玉和萬貞兒則是往前走了兩步,來到了孫太后的身邊。

    不過,還未等他們開口說話,孫太后嘆了口氣,原本猶豫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吩咐道。

    「貞兒,下去準備一下,自明日起,每日晨起,讓太子先前往南宮請安,回宮之後再溫習課業。」

    萬貞兒眨了眨眼睛,一副為難的神色,腳步遲遲不肯挪動,有心想要說什麼,但是,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說到底,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哪有什麼資格在這種大事上說話,只是,長久的陪伴,讓她在聽完這番話之後,望着朱見深的目光,充滿了濃濃的擔憂和心疼。

    倒是牛玉,因為資歷深厚,本就是被孫太后選出來,給東宮保駕護航的人,所以沉吟片刻,大着膽子道。

    「聖母,此事是否再考慮一下,乾清宮那邊,擺明了就是對太上皇不滿,蓄意在拿太子殿下撒氣,相信朝野上下的大臣們,也不會看不出來這一點,何況,還有太上皇的旨意在,殿下又年幼,不妨……」

    一邊說話,牛玉一邊觀察着孫太后的神色,見對方的臉色越來越沉,便識趣的低下了聲音。

    暖閣當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氣氛壓抑而粘滯。

    片刻之後,一聲輕微的嘆息聲響起,孫太后扶着額頭,道。

    「你們不必說了,那個懷恩固然不懷好意,可他有句話說的不錯,身為儲君,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說着話,孫太后似是想起了什麼,臉上浮起一絲嘲諷般的神色,也不知是說給牛玉,還是說給自己。

    「外朝的那些大臣,他們能不能看得出來,又如何呢?」

    又是一聲嘆息,孫太后轉向一旁懵懵懂懂的小娃娃,叫了一聲。


    「深哥兒!」

    朱見深平時雖然見過孫太后在他課業不好時嚴厲的神色,但是,如今這般肅然的樣子,他還是頭一次見到。

    小小的人下意識的感到有些不安,怯怯的道。

    「皇祖母……」

    孫太后笑了笑,想要將手放在朱見深的頭上,伸到一半,才發現雖然眼前是小小的人,但是已經着冠。

    於是,她的手頓了頓,落在後者的肩膀上,聲音溫和而堅定。

    「從今以後,你要時刻記住,你是大明的太子,朝廷的儲君,你的身上,擔負着天下萬民之望,也寄託着哀家和你父皇的期待,這條路不好走,但是,你得走的好,明白嗎?」

    朱見深似乎有些被嚇到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皇祖母,然後又轉過頭看了看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牛玉等人和萬姐姐。

    然而,這一次沒有人給他任何的提醒和幫助。

    懵懵懂懂中,他在孫太后肅然的目光當中,猶豫了一下,然後規規矩矩的跪在地上,道。

    「孫兒謹遵皇祖母教誨。」

    「好了,去吧……」

    於是,孫太后點了點頭,示意朱見深起身,然後目送着他走出了殿門。

    天色漸明,初春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打在慈寧宮中。

    隨着朱見深的離開,暖閣中的人又少了一大半,外頭一陣喧鬧聲響起,依稀可辨『太子起駕』幾個洪亮的字眼傳來。

    孫太后坐在榻上,久久不言,良久之後,略顯空曠的殿中,響起一聲無奈的嘆息,久久迴蕩不散……

    從慈寧宮到南宮,最快的方式,是越過奉天殿,出東華門而至南宮。

    但是,一方面是出於安定朝野的意圖,另一方面,也是出於規矩,太子的儀駕,這次卻是從西華門而出,然後向東繞行,過承天門廣場,再過東華門而至南宮外。

    嚴格來說,這還是太子被冊封之後,首次這麼大張旗鼓的動用儀駕,自然是引得眾人側目,尤其是,在太子的旁邊,還跟着最近聲名鵲起的司禮監大璫懷恩。

    知道內情的,當然能夠看出這中間一來一往的明爭暗鬥,但是,不知情的中低階官員們,都已經紛紛忍不住開始感慨天家和睦,其樂融融了。

    乾清宮中,今日不必早朝,所以朱祁鈺的時間相對寬鬆一些,剛剛用了早膳,外頭的小側門便被無聲推開,旋即,一襲蟒衣的東廠提督舒良閃身進來,恭恭敬敬的來到御前,跪倒在地,道。

    「啟稟皇爺,您吩咐的事,奴婢已辦好了,懷恩公公那邊,也已經接到了太子殿下,如今正往南宮趕去。」

    朱祁鈺原本正倚在榻上抿茶,聞聽此言,放下手裏的茶盞,神色有些複雜。

    片刻之後,他擺了擺手,示意舒良起身,隨後,朱祁鈺也同樣起身,緩步來到殿門處,最終站定在了廊下,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的目光似乎透過厚厚的皇城,落在了南宮當中。

    不出意外的話,現在,太子應該已經到了吧……

    「外頭有什麼反應?」

    應該說,舒良跟在天子的身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作為東廠的提督太監,舒良最拿手的,就是察言觀色。

    因此,從他剛剛一進殿,就敏銳的察覺到,天子的心情很差。

    雖然不知道為何,但是,有些時候,直覺往往是最準確的。

    心中提着小心,舒良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頭,聞聽天子問話,不敢過多猶豫,只稍稍組織了一下語言,便謹慎開口道。

    「回皇爺,懷恩公公昨日去內閣擬旨,並沒有刻意讓人保密,今天備了儀駕往慈寧宮去,也沒避着人,所以消息傳得很快。」

    「據說太子殿下的儀駕出西華門時,已經有不少大臣在外等候,盛讚太子殿下侍父以孝,侍君以忠,堪為萬民楷模。」

    說到此處,舒良便停了下來,但是,這番話顯然並不能讓朱祁鈺感到滿意,他皺了皺眉,繼續問道。

    「還有呢?」

    舒良眼神閃了閃,腦子裏各種念頭轉動,但是口中卻不敢怠慢,斟酌着道。

    「隨着皇爺的旨意被外頭知曉,太上皇昨夜的那道旨意也傳了出去,如今外頭都在議論着,說天家和睦,太上皇和皇爺兄弟情深,還說太子殿下主動為君分憂,小小年紀,便有儲君擔當。」

    「儲君擔當?」

    朱祁鈺負手而立,眼神眺望着南宮的方向,口中輕聲重複着這四個字。

    聲音雖輕,但是,舒良卻敏銳的感覺到,天子的情緒不對,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得小心謹慎,於是,他下意識的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朱祁鈺的確心情很差,因為,今天的事情讓他想到了前世的朱見濟。

    實話實說,如果不是被逼無奈,他也不願意折騰朱見深這個小娃娃。

    但是,就像懷恩在慈寧宮中所說的,儲君有儲君的職責,朱見深既然被人推上了這個位置,那麼很多事情,他就是躲不掉的。

    前世的朱見濟如此,這一世的朱見深亦是如此。

    太子的身份,註定了他遲早會被捲入朝局當中,也註定了他這一輩子都會身不由己。

    就算不是現在,等過些日子出閣備府,也是一樣。

    東宮儲君,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天下表率!

    朱祁鈺就這麼站着,目光始終望着南宮的方向,絲毫不動,舒良站在後頭,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舒良才聽到天子再度開口,聲音平靜,不起波瀾,道。

    「讓朱儀辦事利落些,既然他已下定了決心,那就不要再拖着了,再這麼下去,不管是對誰來說,都不是好事。」

    「遵旨……」

    舒良點了點頭,默默的後退兩步,匆匆前去辦事。

    然而,直到他離開之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天子。

    此刻,天光乍破,旭日初升,一輪紅日艱難的穿過雲層,撒出一縷縷金光,顯得溫暖和煦。

    但是,即便是在這樣美好的日出下,舒良依舊能夠感受到,瀰漫在天子周身的那股隱隱的悲傷之意……

    細微,但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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