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是整個國家,最正式的祭祀之地,象徵着王朝正朔,不僅要供奉歷代先皇,還要供奉古之賢君。
甚至於,一些對國家的有功之臣,死後也能獲得配享太廟的殊榮。
相較之下,和太廟功能相似的奉先殿,就更傾向於,是皇家的家廟,僅僅只供奉歷代先帝。
此刻,奉先殿外,懷恩侍立在旁,臉色頗有些焦慮。
已經是第三日了。
事實上,自從大同傳來消息,將入城時的一干情況說明之後,成敬就隱約覺得,天子的心情頗為沉重。
後來,天子密召舒良進宮,命他連夜趕往宣府。
隨即,外朝的老大人們,便接到了詔旨,天子哀痛土木官軍,輟朝三日,自下朝時起,天子便齋戒沐浴,入了奉天殿中。
每日焚香為祭,素食清水,清心寡欲,一言不發。
這般三日下來,人都憔悴了許多,讓懷恩如何能不擔心。
夕陽西斜,浮雲暗升。
司禮監太監成敬急急走來,在奉先殿面前停住,道:「懷公公,宣府傳來消息,需得立刻稟報陛下。」
懷恩猶豫了一下,轉身悄悄從偏殿走了進去,道。
「皇爺,成公公來了,說是宣府有消息了。」
奉先殿中,檀香裊裊,朱祁鈺身着十二章玄色龍袍,靜坐在蒲團上。
聞聽此言,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檀香在此刻燃盡,一抹斜陽,自窗中透入,將殿中之人,鍍上一層淡淡的橘紅色。
「讓成敬進來。」
坐在蒲團上未動,朱祁鈺的聲音因數日未曾開口,而顯得略有些乾澀。
於是,懷恩悄悄退了出去,不多時,再度迴轉,身後便多了成敬。
應該說,這是成敬頭一次進到奉先殿中。
歷來,奉先殿只有皇族中人,和隨身侍奉,負責灑掃的太監,才能進入,且除了皇族之外,入內者皆不許抬頭四顧,以免對歷代先帝有所不敬。
成敬提着十二分小心,亦步亦趨的跟在懷恩後頭,心中卻不由升起一絲疑惑。
奉先殿是祭祖之地,要說,天子為了悼念陣亡在土木的官軍將士,但是又怕祭太廟聲勢太大,所以選擇在奉先殿,還說的過去。
但是,處理這種政務之事,還在奉先殿,未免也……
心中雖有疑惑,腳步卻半點不停,剛剛瞧見天子的衣擺,成敬便下拜,道:「內臣成敬,給皇爺請安。」
沒有過多的寒暄和鋪墊,天子平淡的聲音,便在成敬耳邊響起。
「舒良怎麼說?」
成敬從袖中拿出一份公文,遞了上去,然後道。
」皇爺,有兩份消息同時傳來,一份是舒公公的,另一份,是于少保的。」
「兩份文書的內容相差不多,如您所料,拿到禮部新奉上的儀注之後,太上皇果然親自去了土木堡,祭奠死難官軍,而且,在土木堡當場,他還和楊侯發生了些許衝突,但是沒有出什麼大事,不過……」
「不過什麼?」
朱祁鈺下意識的問道,但是不用成敬回答,他便已經看到了舒良和于謙文書上一模一樣的原話。
「……請皇帝賢弟降旨,佈告天下,廢去朕之帝號,令朕歸於鳳陽祖陵,終身不出,以期贖罪,即日起,朕駐蹕宣府候詔,天子聖旨到日,朕即起行……」
將文書緩緩合上,朱祁鈺也終於從蒲團上起身,不過,他卻沒有第一時間詢問更加詳細的情況,而是拿出其中一份,擺到成敬面前忽問道。
「你剛剛說,這份文書,是于謙傳來的?」
「回皇爺,是于少保。」
成敬到底是長久在司禮監待着的人,雖然初時沒有意識到,但是被朱祁鈺這麼一問,立刻就明白了過來,話說到一半,口氣便是一變。
「皇爺,難道說,太上皇是想要……」
「朕的好哥哥,外戰不行,內鬥倒是在行!」
朱祁鈺冷笑一聲,將手中的文書重新展開,又看了一遍,方道。
「你從外間來,可聽說什麼消息了?」
成敬搖了搖頭,老老實實的道:「內臣接到消息,便立刻趕來送到皇爺手中,中途不曾注意其他。」
於是,朱祁鈺笑了笑,道:「無妨,怕是也快來了,懷恩,你且出去侯着吧。」
一頭霧水的懷恩,這才恭敬的應了一聲,然後退了出去。
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身在宮中,好奇心太旺盛,有時候是會害死人的,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問。
這一點,懷恩一直做的很好。
於是,奉先殿中再度歸於沉寂。
朱祁鈺捏着手裏的文書,饒有興趣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成敬則是跪在地上,一言不發,頭也不抬。
直到盞茶之後,成敬忽聽得天子輕嘆一聲,隨後玉音垂問。
「成敬,此事,你怎麼看?」
相對於只是普通錦衣衛出身的袁彬,成敬久經風波,自然是更加老練,他並沒有任何的猶豫,而是直接道。
「回皇爺,內臣以為,太上皇這是在裹挾朝議,威脅陛下!」
天子的口氣十分平靜:「何以見得?」
這一次,成敬略沉默了片刻,方道。
「自從太上皇自迤北起行之後,一路上都對朝廷派去的人,防備甚深,舒公公的文書當中也寫明了,那一日,他持着皇爺旨意,要拘捕劉永誠,杖責那些狂妄放肆的蒙古人,太上皇竭力維護。」
「其後,當舒公公將皇爺的話轉告太上皇,請他祭奠死難官軍時,太上皇也斷然拒絕,這些事情,都可以看出,太上皇始終對陛下存有敵意,心有防備。」
「後來,舒公公命禮部的官員,將最新的儀注呈上,便是逼迫太上皇不得不親臨祭奠,否則不僅丟了里子,連面子也保不住。」
誠如杜寧等人所預想的一樣,舒良在宣府的所作所為,無不是得了朱祁鈺的吩咐。
當然,某些細節,舒公公做了自我發揮,但是無傷大雅,最終的目的完成的非常出色。
事實上,如果舒良早命人把那份儀注送過去,朱祁鎮就會明白,其實他根本沒有選擇。
他之所以不願意祭奠死難官軍,最核心的原因,就是一旦親臨祭奠,那麼必然要給這些官軍一個說法,也就必須要承認自己所犯的錯誤。
一旦認下,接下來必然就是要下罪己詔。
這是讓朱祁鎮難以接受的,且不說在天下人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有多難,他如果真的下了罪己詔,那麼在之後的日子裏,就是穩穩的大把柄,畢竟,你自己都在天下人面前承認了。
所以,在舒良提起的時候,哪怕他知道是皇帝的意思,也想都不想都選擇了拒絕。
但是,禮部的儀注,為他揭開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那就是,這道罪己詔,他下也要下,不下也要下!
朝廷如今已經有了新的皇帝,所謂天位已定,再難更易,為了避免有大政上的爭奪,致使朝廷陷入動盪之中,太上皇必須要避居南宮。
那麼問題就是,如果太上皇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憑什麼不讓他干預政務,要知道,單純從身份地位上講,太上皇是高於皇帝的。
所以,太上皇必須有錯!
這一點,和迎回太上皇一樣,都是朝野上下的共識。
正因如此,天子要大張旗鼓的迎復太上皇,要祭天地,祭太廟,群臣都沒有過於強烈的反對。
打壓太上皇的權威,不僅是天子需要的,也是朝局穩定所需要的。
換句話說,這份罪己詔,他遲早都要下。
那麼,與其如此,還不如在土木堡,就順勢承認下來,還能搏一個感念將士死國的名聲。
這件事情,可謂是真正的陽謀。
即便他不去祭奠死難官軍,入了京城,到了奉天殿,這份罪己詔,一樣要下。
但是……
眼見成敬欲言又止的模樣,朱祁鈺嘆了口氣,道。
「你是不是想問,朕為什麼不等太上皇回京,再將儀注給他?」
前頭說了,這次迎復的儀典繁雜無比,細節千頭萬緒,各處所需用到的文書,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如果朱祁鈺想,完全可以挑一點小毛病,打回去讓禮部重改,這樣一直拖着,只要確定不下來,就不會送到朱祁鎮的手裏。
等他真正到了京城,再知道這些,想要做什麼也沒有可能。
但是現在,借着土木堡祭奠死難官軍的藉口,朱祁鎮佯裝愧疚悔恨,反過來將了一軍。
他在祭台之上,當着所有文武大臣官軍將士的面,說出這些話來,一是為了搏一個知錯悔悟的好名聲,二也是如成敬所說,裹挾朝議,威脅天子。
自古以來,聖人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朱祁鎮擺出這樣的態度,又自降身段,用最決絕的態度,要回鳳陽祖陵自囚,就是要把事情做絕。
事實上,如果他說,歸於京師後,自禁於南宮悔過。
那麼,朝廷上說不定就順勢答應下來了。
但是,他張口就是要廢去帝位,自囚祖陵,這明顯就過了。
所謂過猶不及,畢竟是太上皇帝,身份高貴,已經將認錯的態度擺的如此之低,還對他咄咄逼人,就顯得過於不近人情。
而且,從程序上來說,廢帝之事,極容易牽扯到篡位謀逆,對於朝臣來說,能不碰就不碰。
所以,朝臣們不可能同意這件事情的。
朱祁鎮故意當着所有人的面這麼說,就是為了讓消息儘快散播開來。
宣府距離京師並不算遠,快馬疾馳,要不了一日的光景,便能夠到達,那麼多人聽着,消息根本就不可能封鎖的住。
只怕此刻,朱祁鈺接到消息的同時,朝中的諸大臣,也該接到消息了。
不出意外的話,此刻懷恩應該已經見到,從宮外趕來的諸大臣了……
此處沒有旁人,成敬猶豫了片刻,也就大着膽子點了點頭。
按理來說,他不該質疑天子的決斷。
但是,疑惑就是疑惑,對於成敬來說,無論疑惑還是認同,他都會毫不遲疑的執行,但是,他的疑惑並不會因此而消失。
司禮監掌印太監,不是一個只會執行命令,完全不會思考的人,能夠勝任的了的。
事實上,在成敬看來,將罪己詔落到實處,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至於大同城外,太上皇和迎復的大臣發生的衝突,他是否要用蒙古護衛,都是小節。
甚至於,這種事情發生的越多,群臣越是會對太上皇離心,對於天子來說,反倒是好事。
完全沒有必要,現在就把最終的儀注和草詔給亮出來,縱然是逼迫太上皇去了土木堡祭奠。
但是同時,也讓天子陷入了被動之中,甚至於,從客觀上來說,還替太上皇挽回了一些聲名。
對於成敬的這個疑問,朱祁鈺沒有說話,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
「朕心難安!民心難安!」
土木堡之變,最無辜的人,便是那二十萬白白犧牲的將士們。
朱祁鈺當然能夠冷靜的衡量利益得失,但是,有些事情,並不能僅僅看利益。
雖然常言道帝王無情,但正如道家所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帝王的無情,並不是冷漠自私的只為自己考慮,該是胸懷大愛,澤被萬民,為政以德,以本仁育萬物,以本義正萬民。
二十萬戰死的官軍將士,如果不能絲毫觸動朱祁鈺這個天子的心弦,那麼,他和朱祁鎮有何區別?
所以,那二十萬將士,需要這一祭!
這不僅是朱祁鎮虧欠他們的,更是大明虧欠他們的,朱祁鈺接下了這個皇位,成為了大明的君王,也就接下了這份因果。
為了了結這份因果,不僅他要逼朱祁鎮去祭,他自己也要祭奠,所以這三日,他素食玄衣,焚香靜坐,虔心以慰二十萬英魂往生。
這一切所為者,但求己身心安!
土木之役,儘管國庫捉襟見肘,但是,朱祁鈺依然堅持厚賜所有戰死的官軍,該襲傳職位的一律襲傳,立過功的一律晉封,該有的賞賜,該有的榮耀,他都給了。
所剩的,便只有大明欠他們的一句道歉,這句話,必須要朱祁鎮來說!
這一祭,因果了結,土木之役,才算是真正圓滿。
至於第二點……
還是那句話,天子當胸懷博大。
放任朱祁鎮一路丟人現眼,變着法的逃避錯誤,固然,會讓他的形象進一步被敗壞。
但,敗壞的僅僅是他的形象嗎?
不,真正失去的,是萬民百姓,對於朱家的信任,對於朝廷的信任。
對於萬民來說,高高在上的政治,尊貴的太上皇,乾綱獨斷的陛下,距離他們都太過遙遠。
他們看到的,是朝廷出兵二十萬,全軍覆沒,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哪怕是認一句錯,給個說法。
百姓們是很容易滿足的,他們期待公理,期待青天,期待聖明天子,他們所需要的,僅僅只是一個道歉。
土木一祭,挽回的不僅僅是朱祁鎮的形象,更是大明朝廷的形象。
所以,哪怕這會使朱祁鈺自己陷入些許被動,又有何妨呢?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雖然天子所言,只有短短的八個字,但是,成敬何嘗會聽不懂?
這八個字,重逾千鈞,讓成敬心中百感交集。
深深的叩首在地,成敬的聲音從內而外透着一股崇敬,道。
「聖德之君,無過陛下!內臣,為天下賀!為萬民賀!」
朱祁鈺沒有說話,將兩份文書,擺在檀香燃盡的香爐前,對着歷代祖宗的牌位,俯身三拜,然後轉身,邁出了奉先殿。
外頭,懷恩已經匆匆趕回,在門口不斷的張望着。
「皇爺,六部,內閣,都察院,還有范都督,任侯,焦駙馬等一干人等,皆在外求見,除此之外,宮外也多了不少的官員和各家的僕役,都守在外頭,等候消息……」
見天子邁步出來,懷恩立刻急急的稟報,他出去的時候,其實已經有所準備,但是也沒想到,場面會這麼大。
然而,天子只抬了抬手,臉上的平靜和自信,便頓時讓懷恩有些驚慌的心緒安定下來。
「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