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過後,天色依舊灰濛濛,雲層看着雖然薄了些,但是依舊看不到遮蔽其後的朝陽。
不過經過這一番折騰,天色倒是大亮了。
朱祁鈺目送着一干大臣們走出體仁殿,又在原地坐了小半刻,方才起身。
一旁侍候的興安立馬過來,將手裏的毯子給朱祁鈺披上,問道:「王爺,咱們回府還是?」
興安只是歷練不夠,但是眼光還是夠的。
自然曉得,自家王爺這麼匆匆忙忙的進宮來,說是見吳賢妃,但是實際上,卻是來打探消息的。
如今消息已打探好了,還是早些回府的好。
朱祁鈺擺了擺手,道:「既來了,便去母妃的宮裏頭一趟,接下來這段日子,本王怕是有的要忙,有些話得跟母妃說一說。」
做戲得做全套。
儘管朱祁鈺心裏清楚,不管是在場的一干大臣,還是剛剛離開的孫太后,都不會相信他是單純來宮裏探望吳賢妃的。
但是若連面子功夫都不做,未免顯得有些過分。
何況他也的確有些話,需要和吳賢妃好好說一說。
吳賢妃居住的景陽宮在宮城的東北角,距離文華殿有好一段距離,幾乎要跨越小半個宮城,因此走的時候也長了些。
剛到宮門口,便見一個中年女官在門口候着。
那宮人身着青色織金襖裙,遠遠瞧着肩輿過來,便緊着兩步上前道。
「奴婢青珠,見過王爺。」
這是吳賢妃身邊的貼身女官,自幼看着朱祁鈺長大的,很早的時候便跟在吳氏的左右。
印象中,哪怕是南宮復辟之後,吳賢妃被放逐宮中,青珠也一直陪伴身旁,不曾離去。
朱祁鈺下了肩輿,站在景陽宮的門前,熟悉的宮門,熟悉的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湧上心頭。
前世的時候,他雖然登上了皇位,但是吳氏的居處一直沒有變動。
一來是孫太后尚在,慈寧宮騰不出來。
二來也是因為,吳氏的性子本就淡薄,在景陽宮住了這麼多年,早就住慣了,懶得折騰。
因此這景陽宮,算是他除了寢宮之外,在後宮來的最多的地方了。
這大半天下來,他走馬燈似的見了許多人,聽了許多消息。
但是直到現在,看着青珠站在宮門口朝他躬身為禮,一幕幕熟悉的場景不由得浮現而出。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原來,他真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咳咳……」
一股冷風吹來,惹得朱祁鈺忍不住咳嗽起來,將他從出神中拉了回來。
「殿下大病方愈,便不自愛,這若是又受了風可怎麼得了,興安,你還在這愣什麼神,還不趕緊扶王爺進去。」
另一頭,青珠皺着眉頭,已經絮絮叨叨的開始數落開了。
她很早的時候,就是吳賢妃的貼身女官,當初也曾教養過朱祁鈺。
別人在朱祁鈺的面前或許不敢多說,但是青珠數落起他來,可絲毫都不帶嘴軟的。
這番話聽着絮叨,但是朱祁鈺聽着,心頭卻不由得湧起一陣暖意。
自醒過來之後,一直擰着的眉頭也略略舒展開來,道:「青珠姑姑,母妃一向可好?」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仿佛穿越了時間,落在朱祁鈺的唇間,箇中滋味,也唯有他能夠明了。
前世的南宮復辟,所影響的人,何止是他一個?
所有和他親近的人,吳賢妃,汪氏,杭氏,興安,舒良,固安,成安,還有……于謙!
囚的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個都沒有被放過。
若不是礙於,吳賢妃是先皇妃嬪,且孤身一人無礙大局,恐怕她也難以活過那場劫難。
但即便如此,先是兒子死於非命,白髮人送黑髮人,然後又是奪去尊號,軟禁宮中。
吳氏最後的那幾年,也過得無比艱難。
這一句「母妃可好?」
在宮城遊蕩的這上百年,朱祁鈺在喉中滾了無數遍,今天終於又說了出來。
不過青珠顯然不可能知道他的這般心緒,只以為他是尋常問安的話,不由得繼續絮絮叨叨的說。
「王爺還說呢,您自幼便身子弱,偏還出去亂跑,受了風寒不說,病勢竟如此沉重。」
「這些日子,娘娘日日都憂心着,眼看着這白頭髮都多了不少,剛接了王妃的信兒,說王爺今晨醒了,高興了小半夜,剛剛還念叨着讓奴婢出宮去瞧瞧王爺,可誰料您竟過來了。」
青珠邊說着,便引了朱祁鈺進去。
「娘娘身子還算康健,不過這幾日天冷了,娘娘又日日憂心王爺,神思睏倦,奴婢便提前讓娘娘住到了暖閣裏頭。」
如今的景陽宮,和朱祁鈺印象當中的,還是有幾分差別的。
看起來樸素清減的多。
畢竟,前世的時候,縱然性子淡薄,但是作為皇帝的生母,不管是宮裏的陳設,還是隨侍的人數,都不會少了。
而現在的吳賢妃,不過是一個在後宮當中安穩度日的先皇妃嬪,雖然孫太后倒不至於刻意為難,但也着實算不上好。
偌大的景陽宮中,加上青珠,隨侍的宮女內侍不過五六個,擺設也都寒酸的很。
剛走到暖閣門口,便看到吳氏在宮人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見過母妃。」
朱祁鈺行了個禮,臉上也掩去了剛剛的複雜神色。
吳氏看起來有些憔悴,但是眉目間卻泛着一股子高興勁兒,拉着朱祁鈺的手,二人在暖閣中坐下,不住地問道。
「身子怎麼樣了?芸娘剛剛遣人來報信,說你好了些,這便急着進宮來了,也不怕再受了風,興安,你是怎麼伺候的自家主子?」
芸娘是汪氏的閨名。
興安侍立在一旁,低着頭不說話。
賢妃娘娘就不是衝着他,而是衝着自家王爺去的。
母子倆的事兒,他還是不多嘴的好。
聽着吳氏熟悉的嘮叨,朱祁鈺心中一暖,道。
「勞母妃掛念了,兒子一切都好,太醫說了,接下來只需靜養便是。」
母子倆一起坐着,說了些閒話。
這會吳氏還沒用早膳,於是他二人坐着,青珠便帶着一干僕婢退了下去,準備早膳。
吳氏見了兒子高興,早膳也便多用了些。
待收拾了重新坐下,朱祁鈺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母妃恕罪,今日兒子進宮,其實是有事而來。」
吳氏抿了口茶,也收斂了面容,道:「是皇上那邊出事了,對嗎?」
朱祁鈺一驚:「母妃怎麼知道?」
「哀家在這宮中多年,別的沒練出來,眼力還是有的。」
吳氏嘆了口氣,道。
「昨天夜裏,有大臣深夜叩闕,今兒一大早,皇城四周遍佈着禁軍,哀家又不聾不瞎,這京城當中,能讓太后如此舉動的,自然是和皇上有關的,而且看這情形,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朱祁鈺愣了愣,他倒是忘了。
母妃雖然性子淡薄,但是在這宮中沉浮多年。
而且護持着他這個除了皇上之外,唯一的皇子順利長大成人。
又豈會是真的全無心計?
自然,這眼光也非尋常人可比的。
想了想,朱祁鈺朝着興安揮了揮手,後者頓時會意,退到暖閣外頭守着去了。
「母妃猜得不錯,昨日軍報到京,大軍在土木堡遭到伏擊,勛戚大臣死傷超過九成,大軍近乎全軍覆沒,最重要的是……」
「皇上,被虜賊俘獲了!」
此刻四下無人,朱祁鈺也沒必要藏着掖着,話說的十分直白。
「什麼?!」
饒是已經心中有了準備,吳賢妃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顫,手上的杯子都險些打翻在地。
朱祁鈺也知道,這等消息太過駭然。
因此他說完之後,便停住了話頭,見此情況,伸手將母妃手裏的杯子接過,安穩的放在桌子上。
停了半刻,吳賢妃總算是消化了這個消息,幽幽道。
「前兒軍報一封一封的發回來,皇上任由王振妄為,弄出一件件荒唐至極的事來,哀家便有所預感。」
「皇上長在深宮裏頭,只覺得大軍出征,十拿九穩,可兵者兇器,你父皇動兵都慎之又慎,又何況皇上這麼一個素不知兵的,由着王振妄為,遲早會釀出禍事。」
伸手揉了揉額頭,吳賢妃嘆了口氣。
「只是沒想到,竟至於此!」
不過畢竟不是自己的兒子,她老人家感懷了片刻,便醒過神來,盯着朱祁鈺,問。
「這麼說,剛剛青珠說,太后在本仁殿召見了一大批重臣,便是為了此事吧?你恐怕亦是為了此事而來吧!」
前一句話,吳賢妃尚有幾分不確定,後一句話,用的便是陳述的口氣了。
朱祁鈺低頭,說:「兒子慚愧,的確如此。」
吳賢妃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方道:「哀家不知道你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但是你如何便這般篤定,皇上回不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