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不願意面見「出賣」他們母子的蔡卞蔡二老爺,卻無法忽視蔡卞身上自帶的影響力,深思熟慮後,最後還是答應了王氏請求。
蔡卞對蘇眉登門極為鄭重,即使重病在床,還是堅持己見坐在前堂會客廳,整個廳堂除了他一人外,再無任何人,即使王氏也被遠遠趕開。
一腳邁入客廳,見到蔡卞並未坐在主位,而是躺坐在鋪着厚實皮毛躺椅中,整個客廳內,除了一張躺椅外,只有一旁的小几,只有一旁的另一張椅凳。
看着這一幕,蘇眉停頓了下,轉身對着冬梅和姚仲教一陣低語,這才默默走到蔡卞身邊坐下,與往常主動見禮不同。
蘇眉提起小几上冒着煙氣的茶壺,自顧自為兩隻茶盞添加了茶葉,說道:「二老爺沒必要遷就眉娘,眉娘現今雖飲清茶,也不是飲不得茶餅。」
蔡卞嘆氣道:「不是遷就眉娘,當日鞗兒言清茶乃君子茶,初時不以為意,卞病重在床方覺今時之人確實少了君子坦蕩蕩。」
「包括卞。」
蔡卞拿起蘇眉推到面前茶水,看着清談茶水中漂浮的一片翠綠……
「若是今日鞗兒願意拜師,卞絕不會錯過!」
蘇眉嘴角不屑上翹,說道:「不是眉娘自大,以二老爺之才學,恐怕根本教授不了鞗兒。」
蔡卞一陣沉默,無奈嘆息點頭,說道:「眉娘或許是對的,有些東西,卞……確實教授不了。」
說罷,又一臉鄭重看着蘇眉。
「鞗兒走的是兵略武途,目光敏銳異於常人,能夠提前發現諸多危機,但是,鞗兒有着天生致命缺陷,鞗兒沒有畏懼心,這很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蘇眉一陣沉默,冷漠說道:「所以你要把我兒關入皇宮牢籠,讓我兒學會敬畏,敬畏你們的無恥?」
蔡卞苦笑一聲,說道:「眉娘有理由怨恨,只是……不如此又能如何?」
……
「唉……」
蔡卞深深嘆息一聲,說道:「眉娘你是聰明女人,自鞗兒言大兄『老蔡太師』時,眉娘就當知鞗兒性子的狷狂,不敬畏父父子子,不敬畏朝廷權威……若非鞗兒用能力證明了有狷狂的資格,此時……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蘇眉一陣沉默……
蔡卞苦笑道:「以往忽視的東西太多,所慮的旁枝細節太多,反而忽視了極為重要的事情,以往未曾在意,卞躺在床上時,才想了明白。」
蔡卞看向風韻猶存女人,嘆氣道:「鞗兒看似散出無數銀錢,看似今日欲要為大宋國獲取外財之源,實則卻非如此,實則還是為了自己,為了眉娘。」
「淮南鹽巴買撲,不得不在朝廷威壓下吐出數十萬貫真金白銀,以此換取了幾個將領職司。」
「去歲帛錦動盪,不得不在朝廷威壓下,吐出兩千萬貫,不得不將數萬頃田地吐出。」
……
「在朝廷威壓下,鞗兒吐出淮南鹽巴獲利,吐出帛錦一事所得獲利,吐出流求島黃金……鞗兒聰慧,知道利弊,知道自身力量不足以對抗朝廷,如今去了南洋,成了南洋都護……」
「唉……」
蔡卞深深嘆息一聲。
「被朝廷壓着,鞗兒可以謹慎,若有一日,鞗兒實力強大了,是否依然如此謹慎?」
「是福?是禍?」
蔡卞搖了搖頭,嘆氣道:「朝廷百般不好,卻也還善待朝廷大臣,終比五代時要強了太多,士人大夫心向朝廷,僅鞗兒一人,其結果又會如何?」
……
蘇眉突然笑了,說道:「或許正如二老爺所說,若我兒在南洋成了海上藩王,或許真的不再畏懼朝廷,不再謹慎,可僅僅如此,就要讓我兒成為朝廷任意欺壓的牛馬?任意打罵羞辱?」
蔡卞搖頭道:「眉娘說的沒錯,北方女直人的崛起擾亂了這個世界的秩序,正在製造一場難以想像的風暴,最佳的選擇是我朝與遼國聯手清除混亂之源,但這不現實,我朝每年所納歲幣已經成了道枷鎖,從民間到朝廷,從百姓至官家,無不是渴望一雪往日之恥,無不是渴望取回燕雲之地……」
「唉……」
「女直人一旦坐大,我朝與遼一戰,無論輸贏,最終……最終輸得都將是是我朝一方。」
蔡卞心下極不願相信自己一方會輸,卻知道蘇眉當日話語是對的,與女直人夾擊遼國,遼國撐了下來,必會與西夏全力攻宋,西夏尚不足以為禍,遼國卻不同,一馬平川下,百年未有戰事的宋兵,人人皆利的宋兵,又如何抵擋?
遼國輸了,遼國人又如何願意相信背信棄義的宋人?女直人得到深恨宋人背信棄義的遼人全力相助,蔡卞不用細想也知,女直人最後會有怎樣的選擇,百年盟約都要背棄,女直人又怎會甘心相信宋國的相安無事?
蔡鞗心中苦澀,卻又無力破解大宋國這場死局,嘆氣道:「眉娘是對的,十年後很可能是一場天翻地覆大災禍,今日鞗兒遭受些苦楚,十年後卻可龍騰萬里,又何須忍受南洋諸多毒蟲蛇蟻?」
……
蘇眉不置可否說道:「或許二老爺話語有些道理,女直人與遼一戰,我朝背信棄義夾擊相安無事百年了遼國,此戰無論輸贏,我朝都是輸了,日後將再無百年平靜,若如我兒所言,一旦遼國或女直人兵圍開封,官家勢必要為其過退位太子,我兒為太子伴讀,太子無人可用時,自會如今日老蔡太師一般無二。」
「但二老爺想過沒,我兒鎖於深宮十年,縱有天大本事,兵將皆怯懦畏死,又如何可力挽狂瀾?」
蘇眉突然笑道:「我兒身在南洋,雖艱苦創業十年,卻可訓練十萬精銳敢死之士,十年後,朝廷若亂,朝廷逼迫,我兒可憑十萬精銳自為一王,若我兒忠心朝廷,亦可領十萬精銳於敵一戰。」
蘇眉倒了杯茶水,看着眉頭緊鎖的蔡卞,笑道:「眉娘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或許正如二老爺所言,鞗兒骨子裏桀驁不馴,即使敬畏朝廷也只是偽裝而已,可那又如何?鞗兒從未主動害過他人,反而每每有人不懂感恩,步步逼迫。」
蘇眉看向空蕩蕩廳堂,看向正中主位上空無一物。
「二老爺今日在客廳相見眉娘,而不是後宅臥房,眉娘敬佩二老爺大義為公。」
「見眉娘於客廳,為國而思,為國而憂;廳堂中無主次而坐,而非以朝堂大吏、蔡府二老爺之名欺壓,眉娘既敬又心懷感激。」
「但眉娘只是個女人,只是一位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