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起青壤 29 ①③

    開車回西安,要兩天的時間,炎拓心裏有事,不能全神貫注,兩天又被他拖成了三天。

    第二天的傍晚,車進陝西,地圖上,陝西省的輪廓像個跪蹲着的兵馬俑,炎拓感覺,自己是從人俑的腳趾頭進了省,一路向着盆腔處的目的地進發。

    高速道熱鬧又冷清,熱鬧的是穿梭不絕的車,冷清的是獨自駕車的人,他跟着導航走,偶爾抬頭看一眼分岔路道處高高立着的指示路牌。

    不知道是第幾次抬頭時,看到路牌上有一項是:由唐縣(62km)。

    由唐縣。

    炎拓心中一動,還沒想好要不要去一趟,方向盤已經往那個方向抹了過去。

    女禽女晚上八點多,炎拓的車子上了老牛頭崗。

    這是他父親炎還山最初起家的地方、起家的煤礦。

    而今孤寂得像墳地,別說是煤礦,整個老牛頭崗都廢棄了,很容易讓人想起曾經盛行於美國西部的淘金潮淘金者來了,酒館飯店來了,ji女來了,各種各樣的配套設施來了,一個中小城市崛起了,然而無金可挖時,人潮退卻,只剩了荒蕪的廢礦。

    老牛頭崗的煤礦關停,並非是因為煤真的挖盡了,而是開採不再具經濟性,再後來,隨着煤炭去產能化的深入推進,煤礦大批淘汰,留下了越來越多的廢棄礦井,炎拓看過相關報道,2020年,國內廢棄煤礦約有1.2萬個,全世界都在探討廢棄礦井的資源利用,有說開發工業旅遊的,有說建地下醫院、深地科學實驗室的,總之是探討得熱熱鬧鬧,但這熱鬧,絕輪不到小地方的老牛頭崗。

    通往場院的鐵門關着,鐵柵欄上生鏽掛灰,鐵門高處的標語鐵貼牌還沒全朽盡,留了「高,班,家」三個字,向天支棱着。

    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車裏,出神地看那扇鐵柵欄門,人進不去,車光卻能遙遙透入,照亮門後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還山就是騎一輛二八槓大自行車,日日進出於這鐵門之間的,他的母親,也常來往於此,哪怕是他,對這兒也有模糊記憶:他在門後的那片平地上學走路,搖搖擺擺,一步三晃,礦工們圍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長喜叔手裏拿着棒棒糖,像拿着引驢的胡蘿蔔,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當然,那個後來成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調轉車頭,車頭一轉,礦場就暗了,很快,老牛頭崗也沉進了黑暗中,像個包裹了秘密的墳頭。

    車進由唐縣城。

    縣城早不是舊模樣了,街道、高樓、商業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讓試圖懷舊者寂寞。

    炎拓把車子停在路邊,走進一條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長喜酸湯水餃」。

    炎拓掀開帘子進去,店面不大,但佈置得清爽整潔,已經不是飯點,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銀台內站着老闆劉長喜,低着頭聚精會神,連有客到都沒注意,大概是在理賬。

    炎拓挨過去,屈指叩了叩台面:「一碗酸湯餃,豬肉白菜的。」

    劉長喜忙不迭抬頭:「哦哦,好,裏頭坐小拓啊?」

    炎拓笑,看劉長喜又驚又喜的臉,長喜叔老了,鬢角一片白,其實細算算,年紀還不到五十。

    劉長喜激動壞了,盯着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長高了。」

    炎拓:「怎麼可能,上次來就這麼高。」

    上次來是兩三年前,那個歲數,也不大可能再「竄一竄」了,但劉長喜就是覺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許是自己老了、長縮了吧,他嘴唇囁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樣了。"

    青女賣炎拓落座不久,酸湯水餃就上來了,還附贈了幾碟涼菜,一罐冰峰。

    劉長喜生意扔給夥計,專程陪他吃飯:「這趟,住不住啊?」

    炎拓撈了個餃子吃了:「不住,路過。」

    說着,抬頭看了眼店內:「生意不錯啊。」

    劉長喜笑起來,臉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曉得的,之前都是擺攤,被攆來攆去的,遭罪。盤下這兒之後舒坦多了,說出來你不信」

    他壓低聲音,比了個「八」的手勢:「今年到現在,掙了八萬多呢,淨利。」

    炎拓點頭:「挺好,難得現在這麼穩定。長喜叔,你也該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了。"

    劉長喜一愣。

    就在這一刻,他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時光的飛逝:小屁孩兒,似乎就在不久之前,還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着讓他拿肥皂「洗手手」,這一刻,居然老氣橫秋地勸他「該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了"。

    劉長喜打哈哈:「都老頭子了,還找什麼人啊。」

    炎拓低頭去撈餃子:「別等我媽了,不可能醒過來了。再說了,即便能醒,她那心裏,也全是我爸。」

    劉長喜猝不及防,當場僵住。

    他覺得尷尬極了,多年揣着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來攤開,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回應,好在,炎拓很體貼,他一直低着頭吃餃子,間或喝湯,始終沒抬頭、沒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時間給他過渡。

    劉長喜乾咽着唾沫,看炎拓的發頂,以及他吞咽時微微聳動的肩背,直到臉上不那麼僵了,才故作隨意地問了句:「你媽,最近都好啊?」

    炎拓吃完了,抽了張紙巾抹嘴:「還是那樣,醫生說,如果讓她自己選,她可能更願意痛快地走,而不是這樣賴活着。我吃完了,長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給錢了。」

    劉長喜應付似的笑:「還給什麼錢哪。」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應過來:「這就走了啊?」

    炎拓:「走了,說了是路過嘛。」

    劉長喜急急起身來送,到門口時,被小夥計絆住了問事,沒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對着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幫我給你媽帶個好啊。」

    炎拓沒回頭,抬手過頭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大袁素因着劉長喜的囑託,第二天中午車入西安之後,炎拓去了趟托養會所。

    這是一家相當私密且高檔的植物人托養/康復會所,以前是刷卡探視制,前些日子,因為有人盜取客戶會員卡矇混入內,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紋准入。

    炎拓半年多沒來了,一是因為下載了會所app後,24小時監控,想看隨時看到;二是來再多次,人也還是那麼躺着,也看不到什麼不一樣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來。

    來一次太壓抑了。@他的母親,林喜柔,住的是會所里採光最好、相對也最安靜的一間。

    推門進去時,兩名護士正幫林喜柔做肌肉按摩,目的是防止肌體萎縮,其實肌體早已萎縮了一一臥床二十餘年,再怎麼「被動運動」,也抵不上普通人的活動量。

    炎拓見過母親當年的照片,明眸皓齒,珠圓玉潤,而今乾癟、瘦小,不能吞咽,要靠鼻飼管進流食,面黃肌瘦,剃着光頭,看上去可憐又可笑。

    護士認識他,也清楚他的習慣:「那炎先生,我們迴避?」


    炎拓點頭,又補了句:「拿點棉簽和鹽水來吧,我幫我媽刷個牙。」

    上次來,他幫她拍了背,防止生褥瘡,這次刷個牙吧,來一趟,不能幹瞪着眼看,總得做點什麼。

    護士很快就把需要用的放進托盤送了過來。

    炎拓戴上醫用口罩,把椅子拖近床邊,疊了紙巾墊在臉下,然後把床頭的口腔燈拉到合適的位置打開,一手側託了林喜柔的臉,另一隻手拿棉簽蘸了鹽水,探進口腔,很有耐心,一顆顆牙地清理。

    因為長期不咀嚼,她的下頜肉是僵硬的,嘴巴並不易張。

    即便護士早晚會做清理,她口腔里的異味仍遠超常人,隔着口罩都能聞到。

    而他掌心托着的臉,無知無覺,輕得讓人心悸,任人擺弄。

    全程做完,窗外日光正熾,有一道光落在被褥上,落得溫柔綿軟。

    炎拓盯着那道光看,直到有手機消息進來。@是林伶發的:快回來了吧?林姨讓我問你到哪了。

    炎拓回了兩個字:快了。

    回完消息,他又坐了幾秒,然後起身把椅子歸位,向着門口走去。

    開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

    失去了生活、愛人、家庭,甚至名字都被偷走的女人。

    大未素回到別墅,已是午後。

    往常,別墅里是有點吵的,因為這是熊黑的產業,他負責公司安保,交遊甚廣又出手闊綽,以至於這兒不像居所,更類似狐朋狗友打牌喝酒、聯絡感情的俱樂部。

    炎拓他們進出,走的是後門的專用電梯,換言之,別墅一二層半公開,三四層私密自住,以門禁分隔,涇渭分明對外熊黑只說樓上住着重病的親戚,需要靜養,來客知情識趣,從來不會好奇窺探。

    然而今天,整棟樓都安靜,炎拓進電梯的時候,沒有聽到任何的吵鬧聲。

    多半是熊黑不在,這就反常了,他向來是緊跟林喜柔、不離左近的。

    炎拓先上三樓。

    林伶正在電梯邊的小客廳里做手工小屋,聞聲抬頭,炎拓已經進來了。

    「熊黑不在?」

    「兩天沒見到他了,我打過電話去農場,也不在那。」

    那就是被支使着去做別的事了。

    炎拓的目光掠過茶几上快完工的小屋,粉色系,很少女心,有小桌子小椅子小梳妝枱,是不是每個姑娘都喜歡這種夢幻調調的?

    聶九羅肯定不是,她工作室里那些雕塑,有美到極致的,惡到猙獰的,就是沒活潑可愛的。

    他壓低聲音:「你怎麼樣,最近睡覺還正常?攝像頭買了嗎?」

    別墅里是有監控的,但主要對外,防外賊,起居空間都沒有。

    林伶點頭:「買了,沒發生什麼事。」

    這就好,炎拓安慰她:「你可能就是做夢。」

    希望吧,林伶朝外間努了努嘴:「林姨讓你一回來就去見她。」

    林喜柔的門關着,炎拓伸手叩門:「林姨,是我。」

    「進來。」

    炎拓推門入內,林喜柔正在打電話,示意他等會。

    聽不到通話內容,林喜柔只簡單地「嗯」,「好」,「就這樣」,「拍張照片給我」,但察言觀色,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生意上的事已經絕少能讓她笑逐顏開了,炎拓心裏一激:難道是板牙的追查有線索了?

    這對他來說,可絕不是好消息,只要出現一個人證,他撒的謊,就全破了。

    放下電話,林喜柔看向炎拓:「可算是回來了,這種藥材上的小事,何苦自己跑一趟」

    話到中途,臉色突地一變:「脖子怎麼了?」

    邊說邊伸手來摸。

    脖子上的傷好差不多了,但牙印沒那麼快隱形,炎拓不自在地避開:「沒事,遇到個神經病」

    林喜柔沒林伶那麼好糊弄:「是女的吧?」

    「嗯。」

    林喜柔皺眉:「小拓,你正經交個女朋友,別總是招惹這些不着四六的。上次什麼聶小姐,把人扔山里了,這次才去幾天,又弄來一個咬人的,你就不能交往點正常人嗎?」

    炎拓:「我下次注意。」

    旋即岔開話題:「林姨,看你心情很好,有喜事?」

    林喜柔頗為感慨:「是啊。」

    「跟板牙有關?」

    林喜柔不置可否,但看她的表情,八成是猜對了。

    奇怪,林喜柔對「板牙」極為重視,炎拓有一種直覺: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他和狗牙在板牙遭了罪。

    「不是說,線索到板牙就斷了,查不到人了嗎?」

    林喜柔款款一笑:「小拓,這你就別管了。林姨一直後悔把你攪和進這事,受了那麼多罪。你放心,害你的人,林姨會讓他們加倍償回來的。」

    炎拓沉默了一會,忽然笑了:「我懂了,林姨。是我沒用,我難得幫你做一回事,就辦成這個樣子,捅出這麼大簍子,要一堆人追着收拾。你沒罵我,已經很給我臉了。"

    林喜柔一怔,覺得他誤會了:「不是,小拓」

    炎拓伸手去開門:「我都明白,林姨你不用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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