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一天是地下一年,李雩在地府里五六個時辰,其實在厚朴他們來說只有一盞茶的時間,可是憂心沖沖感覺分外漫長。
李雩回到家後不想見任何人,一言不發一個人躺在屋頂上,直到小蘇出門才看見,狂喜之下歡呼了一聲,全家才知道他早已平安到家了。
厚朴和紫蘇高興得都要哭了,衝上去剛想要抱抱他卻又遠遠地站住了。
他頭枕在手上,右腳架在左腳上,除了嘴裏沒有叼着一根草就和去年在藥師廟前一模一樣,只是神情氣度已是大不相同。
去年的他輕浮、無知、懶惰,卻自在隨和,顯得有些可笑,人人都可以善意地批評他幾句。
現在的他冷漠、孤獨、高傲,看似平靜悠閒,象是一塊冰,透着絲絲的寒意,卻誰也不敢親近。
五月二十九日晴
黃道吉日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五天了,厚朴、紫蘇、香香、小紫、小蘇就在身邊十二個時辰輪流地看着他,一刻也不敢移開視線,而他卻就這麼一動不動,連睫毛都不眨一下,如同木雕泥塑,誰也猜不透他的心裏在想些什麼。
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陰曹地府里一定看過三生石,也一定知道了自己的前世……如此神色恐怕他想要辦的事並沒有辦成。
李雩不開口,沒有一個人敢打擾他,仿佛大聲說話,人來人往都會驚動他,把他的魂魄就像一隻蝴蝶一樣驚得飛走再也不回來。所有人在擔心吊膽,不敢有絲毫的大意,生怕錯過他的一個表情,一個手式。
「唉!」
一聲長長的嘆息聽在紫蘇的耳中如同天籟之音,謝天謝地他總算開口了。
「老爺好了!」
紫蘇一嗓子全家都聚攏過來。
「你很好,謝謝你。你是怎麼能想出替我去死的主意,以後不要再那麼傻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欠的債更多了。」
沉默得太久,聲音有些乾澀,但他總算是開了口。於平淡中見真情,他好歹沒有變得象探花爺那樣殘酷冷漠,厚朴的眼淚不爭氣地嘩啦啦流了下來。
「你對小全說過我曾經到底還做過些好事,你早就知道了,是嗎?」李雩不等厚朴擦把眼淚回答,便無限感慨地自己接着說,「是啊,我知道了,一定是藥師爺告訴你們的。他是天神,他一定到三生石那裏看過了。不知道……不知道他還肯不肯賞臉再見我一面,如果你看到他,幫我對他道聲謝。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他倒說我是好人,他太看得起看我了。」
李雩的視線又轉移到紫蘇的臉上,說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孩子,你做的事許多男子漢也做不到,有你在我身邊實在是太好了。你們兩個的默契真是讓人羨慕,不過最近似乎差了些,是不是鬧彆扭了?」
紫蘇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這件事連厚朴也沒有留意到,卻被李雩先發現了,桑思齊果然不簡單。
「茉莉!采青!」
厚朴和紫蘇意外地東張西望着,不知道李雩說的是什麼意思。小紫和小蘇卻聞言一震,香香緊抿着雙唇。
「我早就知道這兩個名字了,你們既然不喜歡叫做『小紫』、『小蘇』為什麼不說?名字只是一個代號,想改就改了,何必遮遮掩掩,怕我會生氣嗎?」
原來李雩雖然很少到香香的小樓,卻正好聽到了這兩個稱呼,以前一門心思在做結界上,又粗心大意沒放在心上,變回桑思齊後細膩了許多,懂得這並不是可以忽視的小事。
小蘇低着頭,囁嚅着說:「老爺,你生氣了嗎?」
李雩不答,看着小紫等待她的答覆。
在李雩能夠仿佛看穿人心的眼神注視下,小紫全身都不自在,卻鼓足勇氣直視着他的眼睛說:「是,這是主母幫我們取的新名字。我喜歡被叫采青,不喜歡叫小蘇,那是別人的名字改的,我不喜歡!我就是我,既不是紫蘇的姐妹,也不是她的女兒,我就算是再喜歡她,我也是我自己。」
「當時我還不識字,想不出個好名字。我只是希望你們能象紫蘇一樣聰明勇敢,早一點修煉成人形。我甚至還覺得你們比他二人還親,畢竟是從一開始就屬於我的人。沒有考慮到會引起你們的反感,對不起了。」
小紫和小蘇已經準備好了接受處罰,卻沒有料到李雩如此大度,還向自己承認錯誤,小蘇熱淚盈眶,小紫猶在掙扎。
李雩話鋒一轉,又冷冷地說道:「其實我知道你們改名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你們在怨我。你們怨我沒有保護好小厚和小朴,後來又對殺害他們的玉兒不追究,還讓她住進家裏來。」
小紫和小蘇聞言再也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你不用說她們,是我做的主,你要罵就罵我吧!」香香站在了二人的身前,毫不畏懼地說。
「這種小事我為什麼要罵她們?她們有情有義,我很欽佩!」李雩仍然懶洋洋地躺着,卻似乎在居高臨下一般,「你是我的什麼人?我為什麼要罵你?我有什麼資格罵你?」
「老爺!」這一回厚朴和紫蘇倒是又心意相通地想要阻止李雩,畢竟他們已經是名義上的夫妻了,這麼說話太傷人。
李雩又轉過臉來對他二人和顏悅色地說:「以後不要叫我老爺了,你們是我的恩人和老師,就叫我的李雩吧!」
厚朴忙說:「這怎麼使得?」
「怎麼會使不得?你們長我三百歲,論年紀也比我大,如何叫不得?」
紫蘇對厚朴眨了眨眼,說道:「那我們就叫你雩爺吧!你已經是劉家村的雩爺了!」
李雩的嘴角泛出一個溫暖的笑,說道:「這個隨意。你們說吧,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紫蘇……我看到那天你給彬郎診脈了,你和厚朴都會醫術,是不是?為了嚇唬我一點口風都不透,真是的!」
又有一個秘密被發現了,紫蘇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香香象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大聲打斷他們說:「我知道你記起前世了,雖然不知道你前世是怎麼樣的,你是想收買人心,然後想趕我走嗎?我才不想留在這裏,是你自己強娶的我,後來又求我留下的,憑什麼回來給我臉子看?」
「呵呵!」李雩冷笑兩聲,站了起來,拍了兩下巴掌,「說得真好,說得真象是一個受害者啊!你就是打算這樣住進我的家裏,騙得我為你拼命,甚至還想找機會殺了我。」
這樣的指控太驚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厚朴、紫蘇、小紫、小蘇全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胡說!」香香指着李雩的手指在發抖。
「你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李雩嗎?我沒有那麼容易被騙了!」李雩的一字一句就象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直刺過來,「我們都太小看你了,你幾十年來沒閒着呀!
你能夠算出我和彬郎到雲夢澤會平安回來,因為損失太大,竟然讓大家忽視其實你算對了,至少我們都沒有死,不是嗎?
還有,你竟然能夠提前算出桂嫂會到廟裏來求神,真不簡單呀!」
香香恨恨地說:「是!我不該告訴你,是我太多事了,好心遭雷劈!」
「你總算承認自己的卦算得很準了!你何不老實交待,除夕那天你也算出了我會去你的花廟,所以你才裝做可憐的樣子專門等着我!當時你就連哄帶騙地要我幫你查小溪村的慘案,而我竟然傻乎乎地答應了。
成親這樣的大事又怎麼可能算不出?你竟然不採取措施,乖乖地等着被綁上花轎,自然是知道只要進了這個家的門我就賴不掉了,可笑的是還演出了一場心不甘情不願的戲碼給大家看!」
李雩的氣勢驚人,可卻沒有拿得出手的真憑實據,只要香香否認他就沒有辦法了,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看着香香,希望聽到她親口說出來。不止小紫和小蘇,就連厚朴和紫蘇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香香的雙手絞成了麻花,臉上變幻了無數的表情,可想而知她的內心在天人交戰,過了半晌她才咬了咬牙說:「不錯,我早就算出來了!我想要算算有誰能夠幫幫我,可是算來算去卻是你這樣的暴發神,我絕望得都要尋死了!
我才不想嫁給你呢!我只是想藉助你的香火,提升我的法力,早一天查出是誰害了小溪村。為了洗刷小溪村的冤情,我什麼事也做得出來,但我只是想要請你幫忙,沒想要害死你。」
這個答案太驚人,小蘇和小紫不約而同地後退幾步,離她遠遠的。厚朴和紫蘇也沒想到一個神有如此心機,更沒想到恢復了記憶的李雩擁有了桑思齊的智慧變得超出想像的精明。
「哈哈……你沒想害我?你的意思是你還幫我嘍?是啊,我得多謝你教了我《上窮碧落下黃泉》,一般的神是不肯把自己的天書給別人看的,你實在是太偉大了!
可你只不過是自己不敢去煉這個法門,因為你怕!你怕走火入魔,你需要有一個人幫你探路!一個人不夠,你還拖了厚朴下水!
我死就死好了,反正無牽無掛,是我自找的,誰要我傻呢?你不該把厚朴也騙了去,他和紫蘇三百多年的感情,看到茉莉和采青,就沒有一點兒同情心嗎?」
想起那些前不久才發生的事,所有人恍然大悟,看香香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魔鬼。
「好啊,你這個無賴竟然說起我來了!」香香毫不示弱反倒走近兩步,眼神充滿了不屑,「你怎麼不說說你自己?你利用我練成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可是過關的過程一個字也不肯透露,你才是過河拆橋吧?」
見李雩沒有答話,厚朴插話道:「這個……我也不記得自己進去以後發生的事了。」
香香就像一隻被欺負的小獸,在獵人的包圍之中。她的眼淚泉水一樣涌了出來,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你們全是一夥的,只有我一個外人!是,我是為了小溪村,也是為了我自已,那些鄉親們不能白死!在查明真相,抓住兇手之前我不能死,我不能把自己葬送在『上窮碧落下黃泉』里!你想趕我走,我走就是,反正以前我也是一個這樣過的!」
說着香香轉身就走,李雩卻一陣輕煙般繞到了她的面前攔住,香香幾次嘗試越過他,無奈李雩的飛行術了得,怎麼也走不動半步。
「你還想怎麼樣?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吧,我查不出來反正活着比死還難過!」
李雩把她的去路攔住,不慌不忙地說道:「你已經是我媳婦了,走到哪裏也是,我賴不掉,你也賴不掉!」
香香錯愕不已,李雩卻接着說:「你已經得了我的香火,就得幫我幹活,以後你要負責廟裏的工作。你不是會算卦嗎?就用這個交房租吧!你以後住在現在的小樓里,不許踏入我的房間一步!」
李雩說完讓開了路,香香全身發抖,哆嗦着說:「你,你,你好……」
話沒說完,香香便掩面奔回了她的小樓。
李雩看着她的背影,說道:「茉莉、采青,以後你們就和她一起。」
小紫和小蘇後悔又慚愧,卻也聽出李雩的心意已決,他竟然真的不再叫他們小紫、小蘇,也不需要她們了。
茉莉和采青戀戀不捨地走後,紫蘇道:「……其實她早就在給人們算卦了。」
「我知道。」
「那你還……」紫蘇真是看不懂他了。
「你找個機會跟她說,小溪村的鄉親都沒有進陰曹地府,他們成了孤魂野鬼,只是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厚朴嘆了口氣道:「明明有情,為什麼要裝做無情?她……她為你流了不少眼淚,我相信那不會是假的,其實她也很可憐。」
李雩卻沉默不語,他真是怕了那些女人們,怕她們的無情,更怕她們的有情,那都是他無法承受的,世上再也不能有另一個萱萱了……
茉莉和采青修煉的時間還太短,她們的法力也太淺,面對強敵她們不僅幫不上忙,還會白白犧牲,上次就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幸虧是遇到了懷書錦,若是別的妖精就會不堪設想。她們和香香一起留在家裏會比較安全,這是對她們的保護,只是如果李雩直接說出來她們一定是不會肯的。
「跟我來!」
厚朴和紫蘇跟着李雩回到了房間,李雩取出一張紙,三下兩下畫了一個絡腮鬍子的人,畫完後交給紫蘇道:「按這個款式,用褐色的蜀錦給懷書錦做一套衣,再弄一條上好玉帶和魚尾金冠。」
紫蘇看了一眼,只見這張畫裏的懷書錦頭戴魚尾金冠,一襲曵地長袍,腰上鬆鬆地系了一條玉帶。肩部個似乎襯了些什麼東西,整個人顯得魁梧得多,加上美髥秀目,看起來充滿陽剛之氣,又不止是糾糾武夫,倒有幾分仙風道骨。
「怎麼?不好看嗎?」李雩見紫蘇踟躕不行,問道。
「很好看,他穿上這套應該再也不會糾結了。」紫蘇猶豫了一會兒,真的很難說出口,「只是,錢呢?」
這句話本不是那麼難以說出口的,若是在以前說不定紫蘇還會摸着李雩的頭取笑一番,可是現在的他不同了,他一下子明白了許多,變得高深莫測,翻臉也翻得似乎有理由,她感覺說不上害怕,但真的很生疏,不由得留戀以前的小混混李雩了。
從此,再也不需要她對他耳提面命了,但他也不是慈祥溫柔的藥師爺,他更強大更睿智,同樣可以依靠,又似乎刻意保持着距離,讓人看不清他真實的心意。
紫蘇就像眼看着兒子一夜間長大的母親,又歡喜又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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