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 騷動 馬瘟
長安樞密院,被稱為青龍堂的大圖輿廳內,黃衫金冠的少年雍王李适,正在一身戎裝的北衙副都檢校,右龍武將軍韋韜等一行人的陪同下,聽取前方的戰情解析。
現在的長安留守班底中,是由宰相張鎬主持西京政務,左樞密李光弼主持樞密院,以李棲筠為輔,雍王適以權內樞密使的身份見習其中,再加上衛王李琰兼領京兆府、衛尉寺,韋韜掌京內留守兵馬,嚴武主持畿內各府和前方糧台驛路,為了培養這位皇子的閱歷和眼界,遠在洛陽的皇帝小白可謂是煞費苦心。
大圖輿廳數層樓高的天頂下,哪怕是在白天也點着照明用的無煙琉璃燈,通過聚光的琉璃鏡折射,集中在囊括了吐蕃、西域乃至漠西草原在內的巨大沙盤上,眾多手執長杆和小旗的年輕參軍,一邊忙碌着進行各種標識和推演,一邊熱火朝天的進行計算和評估。
嘩嘩器物撥動的聲響,低低耳語的交流,只在來訪者進來時集體行禮的片刻停滯後,很快又恢復一片喧鬧聲。
「吐蕃全國分為五個如,每如分為上下二分如。共有八個分如。」韋韜低聲介紹道。
相比那位以沒心沒肺著稱,只負責制定大政方略和具體發展方向,就喜歡拍拍屁股當甩手掌柜的主官大人,操作軍中大部分實務的他,看起來更要疲憊和憔悴。
「每個分如各有四個千戶所(又稱東岱)。每個如又各有一個下千戶所。四如共有三十二個千戶所和四個下千戶所。」
「此外另有四個禁衛軍千戶所分鎮四如。每個分如有部大將一人,副將一人,判官一人。分如在旗幟和馬匹的顏色上各不相同,以資區別。」
「吐蕃軍中編制以一百餘人為單位,設一個百夫長。一個大五百統率五個百夫長,一個千夫長統率兩個大五百。」
「實際上每個千戶所有兵約一萬人上下,統率二十個大五百,後來就叫做萬戶府或萬夫長。這些軍頭平時在地方既將軍又領民,也就是王姓的大小封臣和官吏。」
「其中每東岱(千戶)常備兵一千三四百人,為捕盜、巡檢,驛遞干司,其餘為耕牧戰訓一體的健兒,效法本朝的府兵,只有戰時才應徵成軍……」
「據世代當任吐蕃史官和王室書記的春米家族,提供最新的記錄,吐蕃四如所轄軍民數如下:(一)藏如如拉,上下兩藏如如拉各有軍士三萬零三百人,共有人口七十二萬人;(二)右如,上下兩右如各有軍士五萬零三百人,共有人口七十萬人:(三)中如,上下兩中如各有軍士七萬零三百人,人口缺記,(四)左如,上下兩左如各有軍士五萬零三百人,共有人口約七十萬人。四如軍合計,軍士共有四十六萬二千四百人。」
「當然,這些是被稱為國人的部落臣民和王屬庶人,各家宗貴領主名下尚有數量眾多的傭奴,是不計算在戶口內的……」
「另有孫波茹,主要是被征服的小羊同和蘇毗組成,按照遊牧的部帳進行管領,大抵有封臣領主數百家,又有青海吐谷渾故地,依照舊有體制劃郡縣以刺史將軍之名統治……」
「這次吐蕃進犯的三路大軍,經過前期交鋒,已經可以確定大致的兵力構成……」
「被松州依靠險要擊退的吐蕃南路號稱八萬大軍,實際有兵六萬,其中協軍作戰的西羌部眾和牧奴約兩萬。。其可戰之兵以當雄氏為首的山南各家,並會臘城等附庸吐蕃的羌姓九節度,由象雄上三部酋帥兼南路監統曩貢統領……」
「這一路多高山大峽,險阻重重,只有分兵繞道南平,或許才能威脅到劍南,暫時可以忽略不計……」
「吐蕃中路兵勢最盛,受大弗盧直接差遣,由大將尚結息贊磨、尚息東贊、尚野息及馬重英等分別統率,號稱二十萬眾。。其中大部分是雅龍出身宗貴大姓和內四族的精兵,也是侵併河西的主力,行台目前最大的威脅和勁敵……」
「上年整個冬天擊破和擊退十幾路吐蕃兵馬,斬獲數萬,都是這一路派遣來的前鋒而已……」
「西北路由吐蕃大將尚悉董星、論莽羅等統制,以三大禁衛東岱為主力並吐蕃西部藩屬,率有兵馬部眾號稱十五萬,實際八萬至十萬眾。。。當初假道西海路攻略安西南部的交河郡,卻突然南下襲奪隴右,攻克繕城,就是他們的手筆……」
「吐蕃這次號稱發動傾國之兵,光是隨軍的牛羊駝馬,就有百萬之數……」
「如今河西行台麾下,可以直接調用兵力大概分為靜邊招討本部和河西本地兵馬兩大部分……」
「其中右龍武軍十營,左神策軍七營,左神武軍三營,右神武軍兩營,右羽林軍五營,因為剛打過一場戰事,其中除左右龍武軍外,各營多有缺額,合計北軍二十七營兩萬六千員左右……」
「南衙的左右衛各一營,左金吾衛八營,右金吾衛五營,左驍衛一營,左武衛三營,左右領軍衛個兩營,另有押營的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個一團,同樣戰損缺員,大概二十一營一萬七千員。」
「另有五府三衛混編一營一千兩百員。」
「這些都是朝廷的中外軍宿衛,裝備訓練最好,最精銳的部分,又經過平叛逃逆戰爭的錘鍊,善戰老卒的比率很高。」
「然後是協助討平靜邊之亂的關內行營兵一營又三團,山南西道兵一營一團,雲陽團結兵兩營,商州義勇兩營,靜邊沿途各州應募帶甲義從三營,朔方鎮守捉兵兩營一團,這是漢軍之屬,也是靜邊之戰經過大規模合戰協同考驗的地方軍隊,合計十三營一萬一千人。」
「另有番軍所屬的細封、野利、拓跋部的党項羌五營,安樂州守捉騎士一營兩團,歸化回紇兵三營一團,西域拓揭軍餘部混編兩營兩團,白蘭羌、黃頭羌、盧水羌各部合計自帶弓馬的義從合編四營。這些番營以馬軍居多,又是部族體制,因此編制普遍縮水,因此雖然號稱二十五營,實際人馬不過只有二萬出頭。但在靜邊之戰中的表現還算可靠。」
「然後是節度使馬凜的河西本部兵八營五千六百員,從河西西路河隴右道,成建制逃出來的天平,積石、安塞、威遠、獨山、九曲,等各軍城鎮戍殘部,共計十一營七千四百員,另有收攏散亂潰兵再編三營二千八百員,這些多是於吐蕃交手過多年的老邊軍,只要把他們組織起來,也勘一用。」
「再就是蘭、廊、渭、成、原、會、涼等西北各州,派來聽從效用的守捉和團練兵合計二十五(小)營,其中良莠不齊,甚至連兵器都沒配齊,或者乾脆是抓差來的青壯,需要重新編練和武裝之後才能投入戰場。」
「截至二月底,行台名下計有在籍兵將八萬九千一百二三十員。。」
「另有朔方歸鎮的九營老兵,合計五千一百人,三受降城緊急差遣南下的邊軍五營三千四百員,也暫時歸入行台的指揮序列,只是開春後才剛剛上路。。。只要能撐到五月後,還有抽調自河北各鎮的生力軍一萬三千人,可派做用場。。」
「靠近河西的回紇,雖然內亂未平無力出兵助戰,但是新任的同羅大都督同特勒白登,差遣輔臣僕固達干,帶來了峽口山以北的同羅各部健兒一千二百人,戰馬三千匹,也算聊勝於無。」
「拱衛京畿的同華四州團練六營四千一百員,已奉命移防到蕭關;關內道重建的三十七所模範府兵名下,一百六十八處軍屯莊應募的新軍十五營約二萬人,也在樓觀山大營進行上戰場前的緊急訓練,他們將和屯守在藍田嶼的山南兵六營,劍南兵五營一起作為二路援軍和預備隊,在需要的時候由關內兵馬使嚴武率領,奔赴前方……」
「行台名下,其他就地應募和關內調遣的武裝民夫和協糧役丁,也長期保持在四萬至六萬不等。」
當然,韋韜還沒有一些沒有說出來的東西,關內道還有數萬青壯,已經停止了在工場的加班,而正在用業餘時間進行追加的基礎軍訓。
除了上述的數目外,其他少量雜編的教導軍、憲軍、戰訓團、學軍隊、見習團,虞侯隊、衙兵等。獨立編制的神機軍,中壘兵,射聲隊,工程、敵刺、捷步、匠戶、醫工、糧院之屬。還有直屬樞密院,受命協助行台的游擊軍,斬首團,還有剃刀、鋸齒等秘密單位和編制。
奉命協助行台的,還有魏方晉掌握的軍中情治系統,和小慕容掌握的察事廳西北房的舊班底,一內一外相互檢制。
事實上,除了半隻腳踩在體制外混的鄭元和,四大長史分管的領域深入不盡相同,但都有一部分是用來相互監視對方的,現在又多了個與主官關係複雜的小慕容而已。
還有高適借道回紇,進入安西北庭的一路奇兵將近四萬人,也似乎被人遺忘了。
這是龍武軍自創立以來,組織和指揮的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也是對龍武軍這些年經營和建設成果的一次全面檢驗。雖然國家民族大義所在,讓人義無反顧,但是該爭取的權益也一點都不能少。
一行人剛剛走出,插着一雙捷字小旗的騎士,闖入皇城樞密院所在的光遠門下,一張軍貼被奉上來。
「報,行台七百里加急,吐蕃來使了……」
眾人表情各異,開春之後兩國交兵正酣之時,吐蕃居然派出了使節,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吐蕃大使尚茹貢,正在防護嚴密的四廂馬車上,打量着精巧的車內構件和裝飾,縷刻雕花的包鐵木廂,黃銅底的防風琉璃燈,包絨的門窗和絹絲防塵帷子,摺疊收納的暖爐壁櫥案幾屜櫃等家什。
作為敵國的代表,他這一路沿途已經見多了,各色毫不掩飾敵意和冷遇,哪怕是在愛四方院專門派人迎接的行館中,如果不是專程護送的是一隊唐軍,單憑吐蕃的節杖敢出現在大唐境內,相信早就被那些憤怒的唐人百姓給撕碎了。
相比他前途未卜的使命,他這次得到的授命是,什麼都可以談,什麼條件都可以提,而一貫秉持強硬態度的馬向,這次卻突然失聲,讓他多少有些不安,馬向可沒有失去對局勢控制的跡象啊。他一度懷疑這是不是對他們這些當初反對出兵的穩健派,變相的懲罰,比如在恰當的時候,讓他們死在暴怒的唐人手中,然後作為大弗盧鼓舞士氣的理由
讓他更不安的是沿途的所見所聞,除了吐蕃入侵帶來的恐慌和仇視之外,還有那種在過往唐人身上很少見到的,對戰爭的渴望而堅決的態度,對武功和戰利品執着而狂熱的氣氛。特別是進入關中之後,這種趨勢愈加明顯。他見到的最多的,負載於道的民夫,川流不息的奔赴前方的士兵,唐人甚至愈加懶得加以掩飾和避嫌。
雖然吐蕃本身就是一個為戰爭和擴張而維持的國家政權,但作為對手的唐人,這種自下而上的全力以赴態度和莫名的樂觀,讓他有些不是滋味和憂心起來。這或許是大弗盧派遣他來的真正原因吧,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道。
經過這麼一個冬天到春天的較量和試探,雙方都對各自實力有了大致的了解,也暴露出不少的問題,馬向需要時間理順內部的紛爭,從吐蕃國內徵集更多的資源和百姓將戰事維繫下去,執政大人們也需要時間來重新劃分低地上獲得的權益,那些軍將和頭領們也需要時間休養重整,那些部眾百姓也需要時間來蓄養畜群,讓羸弱的牛馬重新膘壯起來。
與那些悲觀甚至焦頭爛額的底層截然相反的,吐蕃上層依舊擁有相當樂觀的聲音,他們認為這是吐蕃前所未有的機遇和挑戰。若是能夠短時間內贏得這場角逐。吐蕃能夠在奪回河曲之外,擁有更多的戰略緩衝,無論是向西經營黎域,把持商路之利,或是向東隨時威脅唐人統治的腹地,或是向南剽掠唐人的山南、劍南,都有更多的選擇。
稍稍能令他安慰的是,這場用國運和氣數做賭注的對抗,吐蕃軍的優勢更加明顯,讓他有更多交涉的底氣和底牌,而且吐蕃大軍的後路依舊穩固,就算失敗了也不過是退回高地的結局,高原苦寒的地理和氣候,既是孕育吐蕃勇士搖籃,也是阻絕外敵的天然屏障。
在唐人師老無功之下,稍稍放低姿態,以臣貢的形式與唐人獲得脆弱的和平,然後從轉而從相對弱小的黎域和天竺獲得補償,慢慢恢復和積累力量。
雖然一開始就不贊成貿然出兵,但是作為吐蕃統治階層的一員,他也無法無法坐視既成的局面,就這麼崩壞和喪失。
當然,大弗盧永遠不會只有他這麼一個選擇,他的隨員或許還有另外一些擔負別樣使命的人。
如果這次出使順利的話,他們負責記錄和評估唐人戰爭準備情況,同時用主和派的身份,在唐人朝廷中進行接觸和活動,拉攏一切可能的助力,來拖延唐人對戰爭的準備。
由於大弗盧內部某些人節外生枝的莽撞和偏執,潛伏在唐人內部的最重要的一個消息來源已經斷絕,他們不得不排除新的人員來進行重新佈置。
突然馬車一震,猛然停住,讓他狼狽的撞在正在書寫的丹書上,硃砂顏料的抹了他一臉。
「敵襲。。」
護送的唐人騎士大聲叫喊起來,拍馬擋在車窗前,拉下廂板的同時,傳來箭只射在車體的咄咄聲和中箭的痛呼聲。
「應敵。」
隨着應敵的鳴號,草綠色的營帳中,無數人迅速從帆布床上跳起來,在常服的帛甲之外,套上一件衝壓件的胸甲,在肩膀大腿扣上鱗甲批膊和環網蔽膝,挑選出自己最合適的武器,衝出營帳,按照各自的旗色分隊站好,
憲軍營都尉曲端,滿臉肅容的巡視
「出什麼事了。」
「聽說朝廷要與吐蕃人議和。」
「番軍營和河西各州團練,都出現了騷動。」
「有人暗中鼓動百姓向行台情願。」
「有人散佈謠言說,行台避免與吐蕃人會戰,就是為了等到與吐蕃人議和,好保全實力,以最小代價獲取收復河西之功。」
「聚眾的地方父老,已經攔住了前往長安的直道。。」
河州牙城的行台之中,作為主帥的衛伯玉,卻暫時沒有心情顧及這場騷亂,他皺着眉頭冷眼看着一干主動請戰的年輕將官,還有另外一些人表情微妙的站在他們身後。
「游擊軍的畜醫急報。」
這時行台行軍司馬周防,臉色慘白走進來道
「廊州和原州發現了馬瘟的跡象。」
軍帳眾將臉色俱是大變,再也顧不上相互的爭執,行台後勤所依仗的數量龐大的畜力運輸。
「緊急啟動戰地防疫禁制令。」
「行台參軍,立即重新制定方略。必要的時候可以放棄一些前沿據點,把人撤出來。」
「已經發現了多少。」
吐蕃部大將東齊岸本,臉色鐵青的看着畜欄里,口吐白沫委頓在地的馬兒,翻開眼皮具是嚇人的血絲和流膿,
他出身吐蕃十銳之一,如果內四族是吐蕃王權的支柱,十銳則是代表了吐蕃軍事力量中,最尖銳的矛和盾,由於吐蕃上層的官職幾乎是世襲,因此這世代征戰所形成的十姓軍事氏族世系,被稱為十銳將族,分別攻略鎮守四方,也享有異於普通宗貴的特權和專利。
不過自從當年神威之將悉達羅多,因為功高震主被贊普藥殺,部眾大亂自散,由王姓別支繼承了他的姓氏和領地後,十銳將族實際就剩下九隻。
隨着那些作為前驅的下種部眾和小姓氏族,在冬季攻勢中傷亡殆盡,而他們這些被稱為四柱十銳,出身吐蕃核心族群的軍隊,也開始大規模出現在戰場。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為了對待這場戰爭,吐蕃集結了前所未有的軍隊和百姓的同時,也帶來了指揮和管理上的臃腫和混亂,畢竟他們比不上唐人有數千年發展成熟的軍事體制,一百多年前的吐蕃,還在按照部落聯盟的方式作戰。
特別是的那些以部族為單位的軍隊,大弗盧對他們的約束力,僅限於頭領們,在與王軍一同行事的時候,還勉強能驅使聽令,但是一旦將他們散出去就很難再收攏起來,只能劃定一個攻掠的區域和期限,全靠自行其是的發揮。一些明顯是遠道而來的部眾,居然是因為迷路,而被唐人伏擊的全軍覆沒。
面對唐人的逐級抗擊和清野堅壁,吐蕃王庭也改變了策略,那些戰鬥意志不強二指揮混亂的部族軍隊,被和來自悉補野人宗貴和內四族的士兵混編在一起,然後用少量王軍作為核心,以加強大弗盧對前方的控制,構成每一路分兵侵攻的部隊。
作為戰場上最活躍的身影,他這次從戰場上被召回,受命負責絞殺唐人層出不窮的武裝襲擊,奉命前來徵集馬匹,卻遇到這種狀況。
「最初是駒子,然後是牡馬,現在連公馬都都出現了染病的症狀。」
牧馬庶民的頭人,看着他的臉色,戰戰兢兢的回答道。
「數百匹。」
「這可不是尋常的水土不服。。為什麼不及時上報。」
「大人啊,這些馬可是分屬好幾個部族啊,平日裏牧走在外。」
「沿着這條河水,上下十里內還有多少群馬。」
「大抵有大小十六群,一千四百多匹。」
「全部殺掉,就地掩埋」
「什麼。」
牧馬頭人頓如被抽掉了骨頭,癱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