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再戰
河州城下,大戰過後的狂熱氣息仍舊未消,大隊大隊垂頭喪氣的吐蕃俘虜,沿着被清理出來的大路,被押進緊靠城牆下,臨時圍起來的營地中。
無數的兵械甲仗,五顏六色的毛氈旗幟,則被成捆整車從破口中運進城裏。傾倒在城門臨時清理出來的大校場上,供人日夜瞻仰。
重新升帳的河西行台,成筐代表吐蕃大小將帥各級官員各族頭領的各種金銀銅鐵木的告身,傾倒在地上鋪滿了小半場,十幾枚代表「倫」或是「尚」的瑟瑟,連同鑲嵌的玉牌和瓔珞,被高掛在準備告捷的露布上上。
一干表情各異軍將按照各自番號和序列的歸屬,鬆散的站成一堆堆,劫後餘生的悻然與夾雜着疲憊的如釋重負,渴求功名的憧憬和躍躍欲試,交錯陳雜在每個人的表情之上,又醞釀和發酵出其他一些東西。
眼睛都盯着大沙盤上的戰情總匯。
「方圓三百里內再沒有大股的吐蕃人,北路來援的吐蕃軍已經火速退往鄯州以南,並未與逃走的蘇毗等部回合……不過,估計要三天後,水泛區的地面才能適應通行……」
「那就號令城中自發捐獻門板木排等大件,從上面鋪出一條便道來,兵貴神速。。最少兩天內就要正隊進發。」
「諸軍皆已疲弊,還要分派追剿那些逃散的吐蕃殘部……實在是抽不出人手來……」
「那就抽調各部都尉、別將以上的親軍,組成特別編遣隊……集中給馬代步……弱戰馬不足,就以驢騾充之」
「務必探明,吐蕃餘部的去向。」
說到這裏,招討大使衛伯玉左右顧盼,堂下眾將卻多是面有難色,或是假作仿若未覺。
這一戰前後斬獲近五萬,光是在河州城下就俘獲了吐蕃人六萬多,其中至少一半是悉補野本部的所謂「真吐蕃」,其他潰走逃散的無計,要知道吐蕃全盛之時,舉國之兵也不過號稱三四十萬,又經過內戰的饑饉災荒,這麼一戰就十去三四,在加上之前數次大會戰大小數十役的殲敵破敵之數,吐蕃的國力可說是已經折了大半還多。
雖然河州以外還有零星的戰鬥,但是對大局已經產生不了什麼影響。唯一可慮的是盤踞在隴右道的北路吐蕃軍,和不知所蹤的大弗盧所部。
這一戰只能說是慘痛的險勝,河西行台付出的代價也很大,所有參戰的番號,不論是北軍、衛軍、邊軍還是府兵,幾乎是成建制的缺失,一些拼打的最猛的榮譽、模範、教導什麼的營團編制,幾乎直剩下個空架子、而龍武軍最引以為豪的弩陣、火器、車營等戰術手段,也在對吐蕃人的圍攻中,幾乎損失殆盡。
光是河州地面上,為戰爭準備的一應事物,就一戰而空,河州以外的小半個河西在往復的拉鋸和追逐中,被徹底打爛。
戰後的疲乏懈怠是最普遍的現象,許多人是一口氣百里奔襲,又反覆突擊鏖戰,一旦聽說吐蕃人敗了放鬆下來,就坐在地上身體酸痛僵直的不想起來,甚至就這麼睡了過去,而那些還有餘力的軍將,能走動的傷者,都被集中起來,每個人帶上數十名團練,義勇,民夫組成的巡邏隊,對逃散的吐蕃潰部殘兵進行抓捕和清理。
另外有自發組織的軍從商,帶着護衛緊隨其後,準備收買戰利品和俘虜。他們是通過競買,向行台支付了一大批各種物資和錢糧組成的,才獲得這個資格的。他們主要來自南方的劍南、山南,荊南、江西各道。都是大通社、南豐聯之類軍隊外圍關係組織的下游成員。
因此很多身心俱疲的將士,不願意辛苦費勁的去追索敵人,而寧願留在當地抓捕殘敵,打掃戰場。由於他們已經散開,重新要把他們聚攏起來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這些臨時聚在和行台聽令的軍隊,來自多個不同的系統,戰前還能因為大敵當前而勉力萬眾一心無而暇他顧,但到了戰後不免又重新多了其他的想頭。
「都知馬軍使吐突承暉何在。。」
垂手站在一干軍將官員屬僚中,滿臉無謂的土突承暉,在一片幸災樂禍,或者說是同情的各色目光中,走出來。
「得令。」
他微微鞠身拱手道。他剛才想的是家裏除了正妻外,已經已經養了十幾房的妾室,都是歷年陸續收納的各族佳麗,從南荒的白蠻少女到北塞熱情奔放的突厥小娘,最近一次去了回紇後,又納了一位能歌善舞的回紇頭領之女,這一戰結束,後院裏是否又要增加新的成員了。
河州最後一個沒有被光復的據點——鳳林縣城內,最後一股成建制據守的吐蕃軍隊,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各色團練、義勇各色旗號圍的水泄不通,裏面是羊同茹上象雄的小王囊達瑪和他的數千名部帳子弟。
「為什麼不動手。」
剛剛趕過來壓陣的右金吾衛別將卓奕鐵青着臉道
「城中還有百姓。」
當地團練出身的幾名軍將,表情遲疑着說。他們都是當地人士,大家都想爭奪這個功勞,又不願意承擔相應的干係,因此竟然變成一種奇怪的僵持。裏面的人突不出來,外面的人也沒法合力攻進去。
「沒有百姓,那些都是吐蕃人假扮的,以便混淆視聽,好乘亂逃脫而已。。」
他一句話,決定了城中的命運
當前去喊話交涉的士兵被射死了後,他帶着親兵隊,直接攔截了一隊神機營的士兵,幾乎用刀子逼着他們,用投石機將剩餘的火油罐全部丟進去,將鳳林城變成慘呼哀號的火焰地獄。
這件事也在河西軍中引起了渲染大波,成為河西戰後一個不小的插曲
他也因此得了一個綽號「焚城校尉」
我正在奔馳的馬車中批閱文件。車窗外是前呼後擁着大隊儀仗和衛隊,
案上放的是,在劍南安養兼接受變相流放的老太監張承來信,說眉州的江畔開山大佛已經竣工,請求我的提留。
由於早年我在劍南一時心血來潮,後世那座大名鼎鼎樂山大佛的建造事業,比歷史上勸募到更多的捐贈,得到更多來自官方的支持,特別是避居蜀中的玄宗老皇帝帶頭,大量軍屬工匠的配備,並在建造過程中大量採用了爆破燒蝕,水泥塑形等新式工程技術,因此開鑿的進度被大大的加快,居然就在今年春天基本完成了。
當然這個大佛的造型,也與歷史上上偏離了不少,圖形樣子都是玄宗老皇帝指定的,現在除了大佛的頭部是為了特殊的需要,只有模糊的輪廓,還沒有相貌定型外,其他部分的腳手架都已經開始撤除了,就等上色繪彩。
為了紀念征服南蠻的武功,還將在左右山壁的雕刻和洞中壁畫上進行專門的創作,希望能夠得到我門下供養的吳道子等一大批詩文書畫界人士的協助。
還有一份是來自南海的秘密商業通報,是關於鹽業行情,今年朝廷官方的產出是六百萬石,但是利潤卻大幅下降,因為光是海南和夷洲出產的私鹽,就有五百多萬擔,大量傾銷之下,不但江淮的鹽業收到嚴重衝擊,淮河以南的長蘆等北方產地,也差點破產,已經有當地官員提議,將這些入不敷出,經營不善的官鹽場,進行競投轉包經營。
接着我又簽署了一份肉蛋魚奶福利計劃。
就是確保主力部隊和輔助部隊每天一次肉類供應,前者是保證活畜和後者保證醃肉供應,士官和軍官可以多加一條魚童子營每日一杯奶子或是其他奶製品,附屬少軍每天加一個蛋。別看只有這麼一點東西,積累起來就是相當可觀的數目。雖然大部分都是名下的軍屯莊內部自產和外圍關係產業的供應,每日額外增加數百萬錢的開支。
還有物價補貼計劃,即通過內部的物資調劑,對每個軍屬家庭,額外提供一定配額的柴米油鹽等日常所需。這些年各地軍屯莊的產能,穩步增長,特別是南方的那些軍府,每年兩次到三次收成的時候,都會衝擊的當地市場米價極賤。
還有陣亡將士家人優撫安置條例,以樞密院名義刊發的,雖然其中的條款在看來太過優厚,幾乎不可能在全軍實現,但我只要能確保在龍武軍的主力部隊中實現就好了。
簽發完這一大堆命令後,我深深嘆了口氣,有些東西不用,就再沒有意義了,因為我即將奔赴戰場。
和河西行台最後一次的鷂書聯繫,帶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河西行台在河洲保衛戰中,最終大敗吐蕃中路,俘虜了吐蕃副大相,中路軍的總帥?,壞消息是,吐蕃僅存的北路軍,得到大力加強後,已經攏右突破蘭、渭各州,過城不入,只留下游騎監視,而大舉殺向關內道,前鋒已經抵達蕭關。
大批逃離家園的當地百姓,已經一路奔逃過關西,雖然在同州被控制住,但是大量自相矛盾的消息和謠言,還是讓京畿震動。留守的宰相張鎬和久不視事的顏真卿,都出現在以雍王的名義上召集的臨時朝會上。
有名分也有實力,能夠把管內那些零散的軍力統合起來的我,似乎就成了唯一的人選。
由於大部兵力投入河西,面對突然迫近的吐蕃人,現在關內道,可以說是相當空虛,除了輪換駐留的北衙八軍,南衙十六衛構成的數量有限的畿內兵,然後是一些就近調遣入關協守的客軍——山南兵、劍南兵等,還有關內節度使名下僅存的行營兵,因為他們都調入畿內,所以都屬於我這個內樞密使的管轄下,
我現在趕往的是金城以西,幾個新編軍的集結地,他們將在那裏接受我的校閱和檢驗。
龍武軍名下營團隊火什,帶有模範、教導、榮譽三種字眼的,都是代表精銳部隊的特殊番號,所謂模範軍,即全軍典範,一色的善戰老兵,也是一個基本戰鬥序列的中堅和骨幹。只要他們還沒有悉數陣亡,軍隊就不會輕易垮。連最小的什里,也有一名模範老軍,雖然不是軍官,但是待遇和配備始終優於正規士兵。
所謂教導軍,就是士官和軍官的種子部隊,主要由武學畢業生和武學再教育的基層軍將頭目組成,各級主官副官輔官之外的預備官,比普通標準混成營團要多三倍,確保一旦有需要和足夠的補充兵員,就可以用這些預備官為骨幹和構架,擴充出數倍的新軍來。目前只有每個軍下直屬教導營和每個營下直屬教導隊兩級編制。
所謂榮譽軍,則代表的某種部隊的卓越戰績和收褒獎的光榮歷史,以戰鬥表現為指標,非突出的貢獻或是中大的犧牲方才授予。,範圍也靈活的多,大至營,小至隊,都有授予。代表的是體制內補給待遇的優先權。
接受的校閱之後,我將帶着他們上戰場,吐蕃主將豈龍獵,眯着眼睛看着蕭關關城上那面旗幟,覺得有些刺眼,那是一面張牙舞爪的青龍旗,代表唐人皇帝禁衛軍中最精銳最完好的龍武軍。
關城下屍積如山,衝上城頭的吐蕃健兒,用血水將土坯的染紅了好幾遍,這片旗幟卻還頑強的插在那裏。
「難道是上蒼不予我恩賜。。連吐蕃國運和前途的最後一次努力,也要折戟於此麼……」
他在心中默念道,隨即把這個一閃而逝的念頭丟的遠遠的。
出身十銳將族的豈龍獵,僅僅年過四旬就已經吐蕃上下種各族各部,公認最資深的將帥之一,他也有一個漢姓的名字——馬定德,因為他是吐蕃人中,少數習知兵法及山川地形的人,早年甚至隱姓埋名進入唐人的境內,象一個漢地人學習和生活過。
因此馬向決定發兵後,作為與唐人多次交手,並且相當熟悉的邊軍宿將,他就成為吐蕃中路軍六部大將之一,統轄的後部,主要複雜鎮壓佔領區內,那些唐人的反抗。但隨着局勢的變化,他也不得不在吐蕃上層的紛爭中被推上了台面。
馬向已經多日沒有視事了,大弗盧中代為發號施令的是主戰派的內大相尚結息,這讓隨軍出征的吐蕃上層,很有些疑義和爭執。大弗盧切需要一個突破口。
從過於臃腫,以至於指揮混亂,號令不靈的吐蕃中路軍,以及實力嚴重受損正在修整的北路軍中,抽調尚未收到馬瘟影響的部隊,組成這一路迂迴的奇兵,以策應正面的戰場,乃是他的策劃。於是他當仁不讓的成為領兵的統帥。
他們一人數馬,象草原人一樣行軍,走的不是相對寬闊平坦卻號稱聯城結守的河西北路,也不是與唐人主力正在激戰的南線,繞的是回紇境內,沿着沙漠和草原之間的邊緣行軍,由於回紇可汗正在討伐叛亂的藩羅,國內正是紛擾一片,竟然沒有人顧及他們這隻孤軍。
而沿途遇到的小部族,都被屠滅一空以封鎖消息,大量在內戰和災荒中奔逃南下的草原部眾,竟然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再加上剛勁經過一場大動亂,唐人與回紇邊境的防守空虛,這隻奇兵折轉南下的道途是異常出奇的順利。
於是,當吐蕃旗號出現在渭水以東的時候,對唐人後方州縣帶來的衝擊和影響,是難以形容的,那些整城整城的軍民,在大小官吏的帶頭下,匯成了逃亡的大潮,而那些州縣臨時被召集起來的團練和義勇,雖然有守衛家鄉的勇氣和決心,但是卻沒有與之匹配的經驗和閱歷,在見到吐蕃的旗幟,在河西行台可能已經覆滅的懷疑和謠言下,幾乎沒有多少繼續作戰的勇氣,一個照面就崩潰了。
結果,讓吐蕃的兵鋒一路突到了關中腹地的門戶,只可惜這個勝利來的太晚了些,現在吐蕃中路軍大敗的消息,讓他們這隻奇兵也沒有任何退路了,只有繼續前進再前進,把刀鋒推到大唐帝國的心臟——長安城下,或許才有一線生機。
而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吐蕃戍邊軍隊中最精銳中三隻武勇常勝軍的下部和中部,還有四隻直屬紅山宮指揮的禁衛東岱,都歸在他的名下。這些在吐蕃直轄王軍中,也是少有甲馬齊全武裝到牙齒的健兒,像是剛開鋒的刀刃,躍躍欲試渴望着飽飲鮮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