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奔涌
我被人客客氣氣強制引回王府正堂洹安殿時,看見的是文武滿堂和有些肅殺的氣氛,連那些平時不大見人的門客和幕僚,都被拉出來,汲汲一堂的站在堂下聽侯,將足以容納千人的正殿前場,擠的有些狹小。
「梁五你總算來了」,
我還沒來的及開口打招呼,不知道從那裏鑽出來的王展、劉友梅就將我拉進人群。
看到周圍全是平時熟悉的面孔,稍稍讓我心安了一下,但看他們一臉凝重,四下人人都是表情複雜,而李酒鬼正領頭站在我們前列,卻沒有和堂上那些府官一起,讓我再次稍稍驚訝了一下,顯然我錯過了許多好戲,
「均令,滋奉天恩。戳力國柞。」
一名滿連沉肅的紫衣內事,正站在雲白紋的高階上,中氣十足的正在大聲宣讀着什麼,
每念一句均令,頭上的善翼冠,就抖一抖,正應着人群騷動的翁翁聲。
而遊俠打扮的李觀魚也正站在人群中,只是對我用眼色稍稍示意,手中比劃了一下,看到他的表情和動作,我再次鬆了口氣。既然他在這裏,至少是有所準備了。
這才拉中他們其中一個,低聲打聽起來
「到底出什麼事了」
「江南動亂」
「袁逆不是。」我驚訝道,袁晁肆虐江西,還是上個月的事情,怎麼又出亂子了。
「剛得詆報,半月前的浙西人方清以結社舉旗反亂。」
「什麼」我愈加驚訝。
「蘇常一帶的鄉人張度響應舉事圍攻府城。」
「舒州楊昭舉事自立為將軍。」
「邠州亂民抗稅,殺盡官署。」。」
雖然他們七最八舌說的有些亂,我已經聽明白,竟然一時間江南諸道再度烽火四起動亂不止。
雖然我在袁晁之亂里得了不少好處,戰亂使得大量人口流離失所無所依靠,被以我的人以給牛給田、或者乾脆是招募勞力為名,騙到一海之隔的夷州去起開荒,其中不少是江南地區熟練工匠,後來河南、淮南兩軍入浙,勢如破竹,為了防止死灰復燃,又不想濫殺,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於是每平定一地,都有大量被裹脅的青壯俘虜,被隨軍商人一船船轉賣到夷州,充做勞力。
但我也明白永王是決心要有大動作了。
因為這同樣意味着另一件事,剛平定浙東之亂,在樂海休整的河南、淮西軍兩部,不能指望他們及時來江西赴援了。而主持江西道事務的李希言,剛剛被奪職待罪,新上任江西採訪使的還在路上,江南西道官軍正是群龍無首之時。
當初北方大部淪陷,兩京盡失,皇帝出走不明,永王南出江陵,頗有東晉元帝收拾半壁江山之氣象,因此頗得有分量的投附者眾,但隨着皇帝和太子具安在,北方局勢的好轉,這種投附和報效的熱情也就淡了。隨着西北君權和大義的鞏固,他就算想事實割據一方,也已經沒有多少經營的時間了。
當然,這對兩度無功而還的永王來說,恐怕是最後博一把的大好機會把。
不過,永王真是好快的速度和效率啊,這些東西連我那些在江南利益相關的商業情報網,都還沒得到的確切消息,他就已經在江陵廣而告之,這中間有什麼貓膩。
似乎在印證我的猜想,這時通告也已經念完,沒有太多文四姘六的東西。
大抵意思是,永王所代表的江陵政府,已經證據確鑿的證實,剛剛襄陽之亂和刺殺事件,以及江陵近來的騷亂,都與遠在洪州的前江西採訪使,倒霉鬼李希言有莫大的干係,。雖然在我看來,這個栽贓也載的太可笑了把。
因此永王打算名正言順的進入江西,討伐亂黨,清算玩忽職守的李希言以下,以盡節度使之責,順便解懸江南百姓於水火。
「請,王上三思啊。」
突然一個激烈的爭吵聲音,頓時從裏頭傳出來,
「今上不是廢帝,可是永藩卻有八王之志,安得是國家之福,長附已往,恐怕連王倫、張方只下場都不如。」
一個青袍的文官,被滿臉殺氣的拖出來,口中還在痛罵。卻被重甲衛士一棍敲在頭上,血光四濺,轉眼沒了聲息,
「王上不可啊。
還有另一些痛哭流涕勸諫的聲音,卻並沒有因為這隻現殺的雞而停止。
因此,很快另一些人被帶出來,扣押在堂下,扒去冠帶,雙手縛於堂下,有些曾經一面之緣見過的面孔,顯然是永王下定決心,快刀斬亂麻了,開始清理內部的不安定因素了。
看見着一幕,在人群中如沸水投冰般激起萬丈波瀾,雖然一些顯然已經知情的人面上,很有點生不能食五鼎,死亦當五鼎烹的狂熱。
而反差更大的是,另一些人上了賊船式的恍然大悟,或是面若死灰、或是如喪考仳、或是大驚失色、或是驚慌失措,或是全身顫抖,在人群後頭,還有人偷偷挪腳摸向門口,卻見那裏已經站滿了背甲烏帽的親事軍和執戟衛士堵了正着,不情願的在寒光凜然的鋒刃前被驅趕進人群。
這一陣騷亂,作為主角的永王,已經一身錦袍高冠,大氅如血的出現在雲階上,當眾開聲道。
「為朝廷解憂,孤當出兵江西,爾當有疑義呼」
「王上,」我看見一直沒有說話的李酒鬼,皺了皺眉頭,突然走上前去,心中頓時咯噔一聲,大叫不好,這位優點人死理的老先生,今天在我家高度酒喝多,又開始正義感泛濫了。
高堂之上的永王,也正在迎來他人生的最高潮。看作和這底下螻蟻一般的表情,或狂熱,或遵從,或震驚,這一刻他們的生命與將來,都掌握在自己的手心。
什麼叫做躊躇滿志,那種至高的權欲與野望浸潤在骨子裏,讓人神輕氣爽的幾乎忘卻了歲月和年紀,煥發出一種年輕十載的活力,永王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翻陳復轉。
作為一個不得志的庶出皇子,雖然頂了一個尚書門第的舅家,卻絲毫沒有什麼改善,沒有足夠的錢去打點左右親侍,更沒有過人的面貌和才學,甚至沒有機會,可以在泛濫成災的兄弟姐妹中,格外引起那位至尊重視。
每年唯一親近天顏的機會,就是例行的大宴上,排在皇子們的末尾,遠遠望着大位上那個雍容輝煌的身影,說着千篇一律的官樣話,淹沒在如山如朝的恭賀和阿諛中,然後領一份同樣千篇一律已經格式化的賞賜。
幾十年如一日在冰冷的客氣和虛假笑容背後,陰蓄的白眼和輕蔑中,慢慢的隱忍,慢慢的積累,順從安排取了一個門第很好,大有幫助的妻子,生了一個還算出色的長子,也的聚集一些不得志的人物。
這還要感謝楊、李二位權奸把持朝政,大量的良才被拒於朝堂之外,不得不另謀出路,一個親賢的王府,成為某些人可以託庇的地方,不受重視的地位,也讓他暫時遠離了宮闈中層出不窮,勾心鬥角的陰謀與黑暗陰晦中的角逐。
儘管如此,他也只是個清閒的皇子,那位已經垂老卻依舊身體很好的至尊,依舊掌握着局面,那位當了二十多年乖順太子的兄長,也絲毫沒有挪動位置的跡象。
畢竟這位陛下,是有着幾十年聖君之名的雄主,一個嚴厲而苛刻的父親,李家的公主們還算好,雖然對外拓土雄心勃勃的,但被賜婚出去的,全是外姓遠宗的女兒,優養起來的公主,只要要求不太高,都能充裕的選到一個還說的過去的駙馬。
可王子們就沒這麼好運了,十王宅百孫院是什麼地方,是那位控制欲極強,又喜歡標榜父慈子孝的至尊,用來圈養和消磨成年子孫們野心和意志的地方。
便如那位號稱最得寵的壽王——瑁王兄也無法例外,他有一個手段厲害心機了得的好母親,卻偏偏是來自那個讓無數當年倖存者的子孫,咬牙切齒的禁忌姓氏;費勁心機鬥倒了三王的皇后母親和背後的太原王,卻讓一個素來忠厚不起眼的嶼王兄,橫空殺出漁翁得利;
更不幸的是,他有一個容貌過於出色,連垂老的至尊也要動心不已的王妃,偏偏他還總做着那個位子的白日夢,卻不知道一個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能保全的王者,又有何顏面去號令天下呢。
那段日子,唯一可以期望的,就是這位內外煎迫中的兄長,有命活大接受大寶的那一天,然後能顧念起兒時的舊情分,象趙、宋王叔那樣,稍稍改善一下自身的環境。
終於,在生命的第四十六年頭,抓到了把握自己命運的機會,父皇最寵信的外臣,假鬍子安祿山居然反了,天下戰局一敗塗地,幾位出為元帥的兄長,連戰連敗,喪師丟土,那位有些走投無路的父皇,居然有意分封各地。
只是列位成年的兄第,都習慣享受京師的繁華和優裕,皆是畏苦不前,自己排眾而出的那一刻,才仿佛第一次認識到這個被冷落的兒子。
於是錦上添花的榮譽和權位,接踵而來,贈開府、加執事官,進王爵,安排名士大宗為屬官,賞賜的珍寶,依仗,和各大家族的禮物,短短時間內,堆滿了不大不小的王府中幾個冷清院子,那段間,這個勇敢的皇子,成為風雨飄搖的長安城中最大的話題。連那位太子兄長,也突然親近了許多。
當他下定決心輕騎孤影少量隨行的離開長安,曾經回頭望着高大的城牆,心中百感交集,對大多數沒有繼承希望的皇族來說,那裏不過是困養在安樂的囚籠中等死的大墳墓,但走出安化門的這一瞬間,自己潛龍在天,已經解脫出來了。卻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回來的,以另一種讓人,驚撼而戰慄的面貌回來。
身在江陵從無到有日子,一步步向自己的野心和夢想靠近,不動聲色的成為那位太上和皇兄至尊也要側目和戒懼的存在。
雖然偶爾夢回時刻,大汗淋漓的醒來還會想起那位曾經將自己抱在手中餵聲撫養的西北皇帝大兄,那已經模糊地看不見詳細的面容,但隨即就被心底勃發的渴求和渴望所湮滅,剩下的只有床頭對月,象月色一樣冷得讓人清省的沉思。
天家從來就沒有真正的親情,從廢太子到瑛瑤二王血淋淋的下場,到那位太子大兄,急不可耐的發動內外,誅滅楊黨,分道揚鑣北上自立門戶,就可以看出來,
但是世上也很多意外,
楊太真居然沒有隨楊家人死絕,真是一個意外,也是足以讓人竊喜的消息,很長一段時間內,西北那位皇帝大兄,怕要寢食不能安了。
雖然那位兄長,仗着手重把持的朝廷,以大義和名位的優勢,給他安排了諸多的障礙和麻煩,但那畢竟遠在鞭長莫及數千里之外,真正可慮的不過是那位正在成都安養的太上,以及那隻號稱禁中第一軍的龍武軍。
要知道,這位太上父尊雖然號稱退隱,但是一手設立的那個成都小朝廷,卻是活躍的很,絲毫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令行禁止,秦嶺以南,大江之東,幾乎通行無差。
而龍武軍更是一個異數,雖然關於這隻軍隊的詳情和內幕,一直在世人眼中蒙着重重厚紗,但是僅僅數年,就從一群半路收容的殘兵,經營成一個橫跨數道,把持着最富饒的地域和關要,龐大而利潤豐厚的產業群,擁有數個軍制的禁衛軍鎮。
要說其中沒有那位太上的周全和用心,那是自欺欺人了。
雖然這隻禁兵沒有特別突出的戰績,連戰數和功勞,都比不過河東、朔方那些大鎮,但這支軍隊和他的主帥,卻能夠每每出現在最關鍵的地方,這就不是偶然或者格外好運了。
苦心扶持的襄陽太守魏仲犀,絲毫沒得反抗的機會,就名敗身死的下場,就是最好的注釋。所幸的是,對一這隻人馬,那位皇帝大兄,似乎要比自己更過於操心一些。
而作為自己唯一的優勢,就是是這些人再怎麼強橫,畢竟是臣子,與西北關係正是微妙,所謂君臣地位有別,主動攻擊名封正典的宗王和藩鎮的干係,可不是那麼好當代的。只要江陵不動,那位梁某人雖然素有見人咬人的瘋犬之名,但也不會輕易動手的,顯然這把賭對了,給了自己更多準備的機會和時間。
兩度東巡折還,並沒有消磨他的雄心,只是讓他藏的更深。而江南之亂,真是天意啊,他突然格外相信自己有天命,至少機會並不是完全都在那位大兄那裏啊。
現在襄陽一亂,雖然用去了他大部分繼續多年收羅的秘密好手,但也去了一個心腹大患,短時之內,再無可以扯後腿的後顧之憂了。然後是府內的不安定因素。
但是意外還是發生了,作為一個需要一直維持一個良好形象,好不容易才可以放開手腳的上位者來說,他實在討厭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