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一笑,緊隨其後。道術只是載器,人的心性,不會因載器不同有太大變化。老君雖非善類,但此後有太多事須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時機,為他破除心結,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穫。
只有平衡不失,夾縫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雖無將來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終不能全指望佛門的庇佑,多備幾條退路,雖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終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後面依次是火、土兩關,同樣被破壞得不成模樣。老君仔細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為,便也不多加糾纏,卻是想到一事,說道:「後面便是水關,以黑為色,以流轉為能,是封神台內層,唯一一個神王以法器發動的厲害關卡。那法器不知什麼來歷,神王鑲在洞天之外,視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媧娘娘之外,就再無人能知曉其具體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關也不打緊,只但願那個不速之客,不知薺子須彌的密處,否則心煉洞天被毀,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勞不說,更成了一場莫大的笑話!」
水關是個極莊嚴的圓形空間,正中端正擺放着一塊數丈寬窄的巨大石塊。空間地下四壁,全如被沖刷了百萬年的河床海底,細膩潤溫,向外漲出,老君臉上變色,說道:「好厲害的神通!竟是強抗整個水關的流轉之力,再強行反擊回去,以硬對硬一舉擊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岩精,密密佈滿了奇異的符咒。老君繞石一周,見無損毀之處,才稍鬆口氣,卻又是啊了一聲,伸手向大石背後撫去,道:「老道上次來時,發現這陣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陣之時,竟也被硬擠壓得飛出無影。不知是被闖陣之人帶走,還是乾脆就毀在當場了?」
那邊的巨石上凹出一個六尺來高的印痕來,圓圓的形狀,淺淺地倒似個鏡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隨意望了一眼,驀地便驚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無法挪開,向三聖母急道:「娘,您過來看看這個!」
因老君設下的禁制,鏡外諸人暫聽不見裏面的說話,但都見沉香神色有異,一併隨了他目光看去,龍八搶先叫了起來:「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象……好象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龍八不由驚得目呆口瞪,只當自己緊張過度,竟胡思亂想了起來。
但鏡里,沉香蒼白着臉看向母親,三聖母伸手撫過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終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伏羲水鏡?封神台內,水關的陣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鏡?」再度確認了一番大小形狀,沉香有些嘶啞地喃喃問道,「可這水鏡如何流傳了出去的。九靈洞那些人雖然厲害,但相對於古神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強橫的手段,輕易破陣取物?」
話問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見老君剌血制符,一邊拍向那岩精的四壁,一邊向楊戩說道:「要進入心煉洞天,必須當年得到神王認可的諸人以自身精血為符,才能催動薺子須彌的機關前來接引。還好,岩精是一等一的堅固異物,破陣之人又誤以為只是陣眼,不願多費手腳,才總算避過了這場大劫。」
話普說完,最後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岩壁。紅光從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楊戩左臂,喝道:「隨我來!」向前疾撞過去。
紅光映到處的岩壁軟若無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滯,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經歷過一番生死大變,倒還罷了,餘下眾人中便是楊戩,也於瞬息之間神色微變,被眼前風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廣漠的空間龐大得無與倫比,淡霧蒸騰,穹形石頂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閃動異芒,如天體星群軌跡,絲絲不亂,莊重堂皇。遠壁遙不可見,隱約的黑色跳躍在霧中,妖異莫名,發散着奇特的光澤。八十一塊岩精圍繞空間正中一張高大的盤雲寶榻,如群星拱斗,羅列有序,透出森嚴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卻全是零亂到極點的衣履冠帶,夾雜着亂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楊戩虛攝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頓化作一抹飛灰,說道:「連法器里的仙靈之氣,都已涓滴無存。難怪天廷千餘年前,便能放心毀去封神台。」老君卻苦笑一聲,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沒有?楊戩,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這一切……」
長嘆一聲,他舉步穿行其中,尋找合適煉製成七彩石的原料。岩精被煉化得越多,支撐陣法轉化仙靈之氣時的耗費便越大,也就越難合於現在的需要。轉了一大圈,他終在左首第三塊石邊停下了腳步,那塊岩精幾乎未被煉過,也是整個洞天裏,唯一沒有遺下冠履的所在。
楊戩觀顏查色,又見岩精位置也略移動過的跡象,心中頓時明了,微笑道:「道祖處事小心,預料先機,楊戩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麼自是因他見機不對,在鍊石過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餘力自顧周全的了。
老君嘆道:「我若真能預料先機,就壓根本不會來這勞么子封神大典。我還記得,我左側是通天師弟。封神之戰他好勝衝動,結果將門下弟子折損了大半,氣惱之餘,為挽回頹勢,鐵了心要在這鍊石過程里孤注一擲,取悅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悅的結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飛煙滅罷了。我眼看着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化為劫灰,心裏的絕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卻還要隱忍待機,那樣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個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們沒有他的幸運,沒有能力衝出這座古神為他們備下的巨大墳場,只能由着真元耗盡,成為新秩序的犧牲奠品。
「連魂魄都不復能存在了,死在這個地方,魂魄與身體一樣,都會化為虛無。修道是為了解脫自我,可如他們這般,連以大法力逆回時空,都不能令他們復生的永遠消亡,會不會才是真正不留餘步的自我解脫呢?」
老君感慨地低語道,伸手拍拍身邊這塊黑黝黝的岩精。至人無夢,但將他的話都奉為圭阜的門人弟子卻從不知道,多少年來,身為道祖的他仍然有夢,這塊貌不驚人的岩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歷着噩夢,在汗濕衣衫的恐懼里驚醒,然後,坐待天明,再難安枕。
楊戩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時見熟了的一些面容從記憶深處湧出。倔強狂傲如通天,溫文沉穩如元始,和善易親如太乙,無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羅金仙,卻是連轉世重生的機會都永不復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里,流轉無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亂折射出的,或許,也將是他最終的結局?
時、地不同,殊途而同歸。三千年的掙扎,卻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這既定結局的過程……
他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似要吐盡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紆鬱,目視老君,問道:「看來道祖已找到合適的材料。卻不知兜率里提到的那些鍊石法要,老君有沒有要補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過神來,突然微笑了一聲,道:「自然沒有。不過,七彩石雖善封存一切,但卻比不得岩精堅固,受外力重擊時極易毀損,想來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長期封印盤古神力的原因了。」
楊戩一笑,道:「是以你不肯與我同時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衝,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老君已恢復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緊,大不了你我入寶山而空回。但沒有七彩石為證,新天條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兩個死物承認。百般圖謀,一切依舊,可惜啊可惜!」
楊戩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處,楊戩心中有數。但老君的自處之道,卻也須三思而行,陣外那隻灰兔,仍不失為道祖的前車之鑑。」上前盤膝而坐,額間銀芒閃爍,神目張開。
玄魄岩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連三味真火,也難損它分毫。唯一能煉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內腑五行催動心火,以自身真元為薪,將心煉之火形諸於外,熔去岩精里斑駁的雜質,才能得到至精至純的七彩聖石。
心火發動,楊戩臉上一白,隨即紅如塗丹,卻又透出青灰之色。額間神目中光華漸濃,凝結如實物,時伸時縮,激射至岩精之上,如銀色火苗般地將整塊岩精都攏罩其中。又過了片刻,光芒眩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輝閃爍,說不盡的千般祥瑞,萬道靈光。
老君退了一步,護體真氣暴漲,護住周身。心煉之火與別物不同,剛猛霸道,離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熱難當。三聖母心中擔憂,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聲,踉蹌退後,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頓在地。
反手捉住兒子手臂,三聖母惶恐地問道: 「老君……老君並沒說過鍊石時,按訣發動的心煉之火會如此強橫難當!他……瞞下這一層是什麼意思?」沉香鐵青着臉搖了搖頭,卻不說話。鍊石的過程必然兇險無比,老君若肯和盤說盡,那才真是怪事一樁。僅是在炙熱里多受些煎熬麼?還是會有其他更危險的境遇?
楊戩額上汗水滲出,尚未滴落,便化為水氣蒸發無影。熱氣騰起,身上如蒸熱霧,神目卻是銀芒如電,心火噴出,燃燒得越發猛烈。原本黝黑的岩精,在火下漸透出五光十色的異相來,彩華燦爛,耀眼生輝,卻又生出宏大無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為導,如鯨吞龍吸,將楊戩尚未轉為心火的真元法力,徑自噬入彩華之中。
這變故突如其來,轉瞬之間,無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襲遍了周身。楊戩悶哼一聲,伸手按在地面,勉強維持着不至癱軟在地,只覺口乾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熱中揮發無存。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難受到了極點,心跳更急如萬鼓雷動,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嘔將出來一般。
他竭力維持着神識清明,一邊儘量抗禦住這幾乎無從與抗的吸力,一邊催動真元,加速煉化的過程。但連呼吸都分外艱難,只想着就此沉沉睡去,意識里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痹,眼前的光與影,聲與溫,都如虛幻般地飄渺不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鋪開蓋地的黑暗,正從心中瀰漫出來,帶着極度疲累,慢慢地湮滅着所有僅存的清醒。
張口向舌上咬落,一陣劇烈的疼痛,助他暫時避開了沉沉黑暗的侵攏。他費力地掙開雙目,映入眼中的,卻是道祖那張童顏,在鶴髮的襯托下,嬰兒般的紅潤光澤。
看着苦苦支撐的楊戩,老君捻須而笑。那是一種戲謔嘲弄的微笑,是算計得逞的得意,卻混雜了僥倖,甚至是憐憫,仿佛那個位置上苦熬的無辜殉者,原該是他自己。封神帶來的心結既成過去,現在的他,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卻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岩精每多轉化一分,你體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煉化成功後,也還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許,還有一點是不同的?當年的自己,是滿懷的憤怒與不甘,而這個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卻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皸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極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卻從臉上倏然斂去,他白眉輕擰,眼中頓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縮回袖裏,觸上了那個微冷的器物——該是這個人早就猜出,其實道德天尊的手裏,還掌控着唯一的生機吧?所以,才沒有意想中的那種驚惶失措。而兜率宮裏的和盤托出,入陣前的三窟之喻,都不過是這個人預設的應對,要將道祖手裏的生機,變成一張不得不當場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雖佔過上風,卻每因這個人難測的心思而功虧一簣。道祖雖擅長的就尋找人心的縫隙,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他卻看不透楊戩的所思所想,面對這司法天神,便如面對着深不見底的海淵,縱然能激起水面的波瀾,但卻無從揣度深淵之下,到底隱匿着什麼樣的旋渦激流。
道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為上,以守為攻以退為進,好慢慢求個萬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籌碼。
更何況,王母縱然能夠夠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綻,不得而知,所以,註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誘,不能一勞永逸。而修改天條也好,天廷的權力重新洗牌也好,卻必須有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過失,成為新一輪權力分配理所當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這藉口的最好人選。
老君的眼神愈加陰沉,只因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已別無選擇。
此刻的楊戩,形神萎頓不堪,真元即將耗盡。現在的袖手旁觀,就算能斷盡這個人的生路,卻也等於將未來單純的幕後收益,變成了衝上前台的冒險,火中取栗,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後路的行徑,又豈會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鍊石必然兇險的前提下,這個人到底是篤定地算計好了一切,從容確認了平安脫身的可能性。
這三界之中,原來最了解自己的,竟是這個鬥了八百年的敵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了解——
道祖五指驀地收攏,握住那器物從袖中緩緩探出,色澤金黃,狀如鋼環,正是費盡心思才取了回來的法器金剛琢。
岩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見七彩晶瑩,靈動如活,老君又靜待了片刻,確認整塊岩精盡數煉化成功後,低喝聲里,法力貫入琢中。就見金剛琢異芒暴起,在老君手裏跳躍無休,隨即黃光從琢心噴將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煉就的七聖石上,將它一寸寸地緩緩撥離地面。
「能收一切法寶物件……難怪老君當年,可以脫出生天!」
眾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聲。飲泣不已的三聖母抬起淚眼,帶着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沒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氣,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剛琢的情形。
鏡外雖聽不見,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緊張萬分的眾人,總算齊齊鬆了一口氣。只有哪吒臉色蒼白,連握緊了火尖槍的雙手,都在輕微地顫抖着。
只因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關愛於他的,也唯有太乙與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楊戩了。所以進入心煉洞天之前,因為不知鏡中的說話內容,他的心中,始終抱着一份隱約的期待——
古神慈悲,關愛眾人,那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不是嗎?他們設的陣法,也只會為善除惡匡扶正道不是嗎?雖然姜師叔說過……說過……
劇烈的悲傷凝結在心頭,但他仍睜大眼牢牢盯着鏡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雙目,可他就是不肯移開目光。
哪怕是斷送最後一點希望,哪怕是這三界中再沒有什麼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註定不改變的過往,到底殘忍與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師的結局,已無力與救。可楊戩大哥呢?將來,楊戩大哥,萬一也是如此……
那樣無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眾人的悔恨,出陣之後,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麼?
悲愴的狂笑,從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漸漸地,變得沒有一分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