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對狹窄的區域待的久了,空氣不可避免會有些渾濁。
飛梭內,泠小嵐秀眉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此前飛梭保持高速飛馳,她尚不覺得有什麼;飛梭隱藏在高空雲層中已過兩天一夜,她自是感覺有些不適。
周圍的人,有些過於多了。
「給。」
吳妄突然轉過身,遞來了一枚玉符,傳聲道:「轉移注意力,不要去想乾淨不乾淨的問題。」
「多謝。」
泠小嵐答應了聲,將玉符接過來,拿着一方手帕反覆擦拭,方才探入仙識細細品讀。
這是萬才道人寫過的一篇『傳記文本』的原稿。
並不是說,這原稿比那些刊印的文本就多了什麼,而是這玉符本身,就象徵了一種權勢。
說來也是奇妙。
他一個北野大氏族的少主,稀里糊塗地在幾年之內,成了人域權力中心的新晉高層。
荒唐是荒唐了點,但也側面反映出了人域當前有些窘迫的境況。
閉目打坐的霄劍道人突然開口:「殿主,那螃蟹要走。」
「哦?」
吳妄打起精神看向面前的雲鏡,大長老再次施法,將海面的情形投了出來。
大片海水在回流,方圓萬里之地的海中生靈死傷無算,那隻大螃蟹身形緩緩沉入海面,而後竟無聲無息消失不見。
沒有驚起任何浪花,也沒有帶起任何波痕,仿佛它與這片深海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約定,可以讓大海無視它身軀的碰撞。
大長老額頭沁出幾滴熱汗,口中極快地念誦咒文,一指點在雲鏡之上,雲鏡很快投影出海面之下的情形。
湍急的海流,巨量的海水在返涌,但那大螃蟹的身軀卻化作了半透明狀,與海水沒了任何碰撞與摩擦,朝北方『緩緩』挪動。
對於這巨蟹的體型而言,此時它挪動的速度確實很慢,需好一陣才能挪動半個【身位】。
但因其背寬數百里,若是算上那八條大長腿,身軀寬度超過千里,挪動半個身位就是數百里,比海中絕大多數的異獸游速都要快上許多。
那幾道身影窮追不捨,但大螃蟹始終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吳妄立刻下令:「跟上去!」
雲中三艘飛梭同時被仙光環繞,迅速朝北面的天空疾馳。
霄劍道人點開一面雲鏡,觀察着千里之外的岸邊,那裏的巨浪已退卻,上千道人影或坐或躺,有不少雨師妾國人七竅流血,不知死活。
玄女宗女仙嘆道:「這般異獸當真兇猛,若是去人域為害,後果不可估量。」
「人域諸超凡又非雨師妾國可比,」林祈正色道,「前輩不必擔心此事,咱們人域高手眾多,殺此蟹自不在話下。」
刑天道:「不是說要跟它談談嗎?咋談?」
吳妄安慰道:「先等它脫離雨師妾國高手的追擊,既然小古朵他們被巨蟹剛吞掉時無事,此刻自也無事。」
「殿主,咱們要不要,趁機將這幾名雨師妾古國的高手……」
霄劍道人比劃了一個斬首的動作,吳妄也是怦然心動。
雨師妾國效命於天宮,這幾個高手今後自會出現在人域與天宮的戰場上,此時他們被巨蟹引出了雨師妾國的範圍,若是順手除之,自是再好不過。
順便還可對那巨蟹示好,方便接下來的接觸。
然而,不等吳妄下令,那幾名皮膚黝黑的男女停住身形,在大海之上靜靜懸浮,又立刻掉頭朝雨師妾古國方向飛去。
「可惜,對方倒是足夠警惕。」
吳妄搖搖頭,霄劍道人也是面露惋惜。
不多時,吳妄等人就發現……這螃蟹也是頗為機靈。
等後面沒了追兵,它在大海中轉了個圈,又悄悄摸回了此前折騰過的海域,像一隻特大號的幽魂,老老實實蹲坐在數條海溝之上,收攏長腿,一動不動,自身與這片海域完美相融。
那雙如大澤般的黑色眼珠,注視着雨師妾古國的方向。
顯然,它還不想放過雨師妾國。
飛梭中,眾人面面相對。
「怎麼談?」
霄劍道人問:「難不成咱們就這麼下去,游到它眼珠附近,開口喊一句道友?」
「這海好深,」吳妄喃喃道,「這巨蟹身軀的厚度,少說也有七八十里,此刻在海底蹲着,蟹殼到海面還有這麼高的距離。」
「四海深處都是這般,」大長老溫聲說着,「在不少深海之地,還有許多開了靈智的生靈建立國度,那裏與咱們互相隔絕,不太來往。」
吳妄道:「大長老,我是說,這海好深。」
大長老略有些不明其意。
泠小嵐道:「水下越深,所要承受的壓力也就越大,無妄兄的意思,是這螃蟹的身體之強,恐怕遠超咱們所想。」
「不錯,」吳妄對泠小嵐眨了下眼,後者卻是微微抿嘴,扭頭看向一側。
吳妄道:「這隻螃蟹如果是在這種半透明的狀態,或許是能上岸的。」
刑天老哥問:「這跟咱們找它說話有啥關係嗎?」
「沒直接關係,只是突然有感而發。」
吳妄笑了笑,站起身來,看着刑天道:「救咱們妹子,總不能讓旁人去冒險,咱倆去打個頭陣。」
「這是自然。」
刑天對吳妄咧嘴笑着,身周氣息已然開始膨脹。
大長老、霄劍道人、刑天的老師同時站起身來,自是要一同跟隨。
林祈道:「老師,不如讓弟子去試試。」
吳妄反問:「你去了之後說什麼?」
林祈想了想,朗聲道:「我乃人域修士,今日特來與你商議一事。」
「有進步,還好不是孽畜伏誅,」吳妄擺擺手,笑道,「你老老實實待着,讓你跟過來只是為了讓你開開眼界、增加見識……沐大仙看好了他。」
「好!」
東方沐沐答應一聲,兩隻小手做手爪狀,對林祈嘿嘿直笑。
泠小嵐突然開口:「不如我一同隨行,或許我這音律術法,能發揮一些奇效。」
「仙子不可,」吳妄正色道,「你也在此地等候,我們過去只是做個嘗試,想與這般龐然大物溝通,絕非容易之事。」
泠小嵐還要說什麼,吳妄又補充了一句:
「巨獸的胃裏,那可是什麼都有。」
泠小嵐小臉唰地變白,身子緊繃、杏眼緊閉,立刻不再多說。
霄劍道人拿出兩根仙繩,捆在自己與吳妄的腰身,刑天和他老師有樣學樣,只剩大長老孤單一人。
五人正要竄出飛梭、隱遁身形,大長老卻突然做了個手勢,重新打開雲鏡。
雲鏡所顯:
一束月光照在海面,落在那巨蟹的背上。
巨蟹那半透明的巨大身軀上,出現了一絲絲青色的流光,這些流光朝那月光匯聚而去,月光中緩緩凝成了一道倩影。
大長老動作熟練地撥弄鏡面,那倩影顯露真容,卻是一名美麗女子,身着青衣,在月光中靜靜而立,表情滿是哀怨。
能如此迅速地調整角度、在數百里的範圍內,捕捉到一個女子的容顏,大長老這一手雲鏡術,實可謂登峰造極。
稱之一聲雲鏡宗師,也是毫不為過。
她拿出一隻玉簫,放在嘴邊開始嗚嗚地吹奏。
海水中沒有任何漣漪,也沒半點氣泡產生,但那一縷淒婉哀怨的蕭聲,透過雲鏡傳了出來。
如怨如訴,似是在傾訴自己的哀思,似是在怨恨這事件的不公。
那隻大螃蟹雖然沒有半點動作,但此刻給人一種,它頗為享受的感覺。
這青衣女子與巨蟹什麼關係?
霄劍道人已是道:「這女子是殘魂,且是實力頗強的殘魂,神念之力,堪比天仙境圓滿的靈修。」
吳妄低聲道:「大長老,可否將我們的聲音傳遞到這個女子面前?」
大長老立刻點頭:「自是可以。」
「我斟酌一二,」吳妄略微思索,扭頭看向泠小嵐。
這時讓泠小嵐以笛會友,那簡直再合適不過。
但……
泠仙子俏臉泛白,此刻正努力穩固心神……
吳妄輕輕地打了下自己的嘴,這個破器官,沒事嚇唬人仙子幹嘛!
沒辦法,只能自己來了。
吳妄靈識沉入戒指中,在裏面挑挑揀揀,對比着嗩吶和大鼓的優劣,最終選擇了自己不太熟悉、親手製作的……
二胡。
眾多樂器中,比流氓誰都不如嗩吶,比氣勢都比不過大鼓,比慘那也只有土塤能與二胡一較高低。
拽出二胡綁在腰間,調整了下長弦,吳妄緩緩拖動琴弓,一曲因自身記住的旋律殘缺大半、不得不重新編曲的《二泉映月》,自琴弦的擦刮間緩緩奏出。
飛梭內的眾人自都有些驚訝地看向吳妄。
刑天納悶道:「老弟你咋啥都會?」
「在北野的時候閒着沒事幹,」吳妄手下不停,緩聲道,「大長老傳聲吧,我這情緒保持不了太久。」
大長老一連打出數個符印,二胡的奏樂聲出現在那青衣女子身周。
那女子微微一怔,停下撫蕭仔細聽着;
巨蟹略微抬頭,大眼看向海面。
吳妄給霄劍道人一個眼神,霄劍道人以仙力包裹五人,隱入夜空之中,朝海面迅速沉降。
二胡聲淒悽慘慘、連綿不絕,那蕭聲再次響起,卻是與二胡相合。
刑天不多時已是虎目含淚、心潮起伏,在袖中摸出了一隻骨笛,在嘴邊吹奏出了渾厚低沉的曲調。
正賣力拉二胡的吳妄扭頭瞪着刑天,刑天卻是吹的……十分走心。
蕭聲有了些許變化,似是在與他們傾訴;
吳妄將二胡之聲降了下來,作一個聆聽者,配合着蕭聲起伏,引導着骨笛的曲調與蕭聲相合。
莫名還有些動聽。
待蕭聲停歇、二胡聲凝、骨笛歸於安寧,那青衣女子面頰之上滿是淚痕,抬頭看向前方的海水。
海水中,吳妄與刑天一左一右站着,貼身各有一層仙光護持,兩人腰上都綁着仙繩,三位高手站在十丈之外。
下方巨蟹一動不動,大長老的觀察中,這巨蟹已是閉上雙眼,似睡着了般。
「唉……」
吳妄輕輕嘆了口氣,背負雙手,注視着這個青衣女子,緩聲道:「朋友,失禮了。」
「你吹的真不錯!」
刑天豎起大拇指,對青衣女子道一聲,「感情很充沛,很能打動人,我剛才聽你的蕭聲,差點都哭了。」
那青衣女子慘白的面容上划過幾分嫣紅,她並未開口說話,但輕靈悅耳的嗓音在幾人耳中響起。
「有、有嗎?你們吹奏的也不錯。」
「說認真的,沒騙你,」刑天感慨道,「我們來這本來是救人的,聽到你這蕭聲,不自覺竟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只覺得你受了很多委屈。」
吳妄:……
老哥這麼會的嗎?
這,大智若愚?大巧不工?
刑天老哥這是天生就有泡妞把妹的天賦,還是在大浪族中歷練出來了?
「救人?」
青衣女子打量着吳妄和刑天,問:「那人可是被它吞掉了?」
「我妹子,還有她的護衛。」
刑天嘆道:「我就這麼一個妹妹,他們路過此地時,遇到了這頭大蟹跟人打架,被大蟹張嘴吸走了。」
青衣女子面露歉意,輕聲道:「若如此,我替它賠個不是。」
吳妄道:「道友,可否放過他們一命?我們並無冤讎,他們也只是被殃及的池魚。」
「他們就在它的腹中,你們可以去帶他們出來,」青衣女子道,「但你們後面的三個男人不可進去,他們實力太強,進入它腹中能傷害到它。」
刑天想都沒想就要點頭答應,吳妄目中卻是泛起少許警惕的光亮。
「道友,若我們進去之後出不來,怎麼辦?」
「你不信我嗎?」
青衣女子注視着吳妄,目中帶着幾分無奈,「若是這般,我也沒有其他辦法,它腹內有一片小天地,並非是吃進去吐出來這麼簡單。」
「是嗎?」
吳妄看向了青衣女子的裙邊,目光略微一凝,突然問:「道友,你這般狀態持續多久了?」
青衣女子道:「我也不知,迷迷濛蒙已過漫長歲月……你們還要進去救人嗎?」
「道友稍等,我們需要與長輩商議一二。」
吳妄含笑說着,對刑天打了個手勢,兩人身形迴轉,自海水中如御空般,飛向了大長老等三人。
一顆水晶球出現在吳妄掌心,雙目之中蘊起了點點星光,口中念動法訣。
他突然轉身,看向了那名青衣女子。
暮然間,吳妄渾身寒毛直豎,瞳孔有些巨震,但被他強行將自身的不適和異樣壓了回去。
那青衣女子問:「道友,怎麼了?」
「沒事。」
吳妄嗓音都有些沙啞,對青衣女子道一聲:「我們可能要商量一段時間,道友你能一直在嗎?」
青衣女子笑道:「明晚的此時吧,有月光,我就可現身。」
吳妄露出幾分溫和的微笑,言道:「多謝你了。」
「不必謝,是我們誤吞了你們的妹妹。」
這女子如此說着,自給人一種明事理、懂禮貌之感。
吳妄對她含笑點頭,但轉過身來時,額頭掛滿黑線,只覺得遍體生涼,給了霄劍道人與大長老一個眼神。
此地,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