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送我到火車站,月台前,她還是嘮叨了一番。
「要好好保重身體,知道嗎?看到你振作起來,我和你阿爸也很高興,又很心疼你。考試的事情盡力就好了。」
「阿母,你放心,我這次一定會考上的。因為我有了新的目標。」我說。
「什麼目標?」
「我要成為一個公益律師,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我滿懷自信,從背包里拿出一頂灰色的呢帽戴上。
媽媽看起來似乎很感動。
「什麼時候有這頂帽子,好像老人家戴的。咦,這不是你外公的帽子嗎?你在哪裏找到的?」
「什麼?」我顧不得多問,火車已經進站了。我揚着手向媽媽道別,就上了車。當我找到自己的座位落坐時,火車也緩緩開動了。
「那是小提琴嗎?」坐在旁邊的男人問。
我摸摸皮製的琴盒,微笑着回答他:「是的,外公送我的。」
到了台北,我立刻回事務所向律師報到,同事們都很歡迎我的歸隊。我也回到補習班開始上課。中斷了一整年,我必須更加努力。我向同學借了筆記以及上課錄音帶,不眠不休地閱讀、背誦。此時的我鬥志昂然,每天告訴自己:我要通過考試,實現目標!
我發現,只要心態轉換了,整個生活都會好起來。無論工作、讀書,都比從前更有效率,人際關係也比以前好了太多。有時候,不經意地幫別人一個小忙,卻換來無限的感激與友情,心態一轉,甚至連過去覺得面目可憎的人也變得順眼多了。
這樣的生活態度,令我打從心裏感到踏實。一切都上了軌道,正確而平穩地朝向目標前進。除了一點點遺憾……
又到了冬天,明天就是聖誕節了。我決定找幾個朋友開party慶祝聖誕夜。想起去年聖誕,我在醫院裏度過,身旁有惠如盡心照顧我。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下定決心拋開過去,開始新生活,不能脆弱地沉湎在過去的回憶里。於是,我今夜玩得特別瘋狂,喝了至少一打啤酒。管他什麼過去的戀情,這是新的聖誕節。
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天空飄着細雨。也許是pub里的空氣太悶,戶外冷颼颼的氣流反而令人感到暢快。我步行在行人路上,圍着心愛的圍巾,一路哼着聖誕歌曲,踏着輕快步伐。細雨紛飛透着些微浪漫和感傷的氣氛。快到家了,我掏出鑰匙,忽然看見門口有個細長人影。這人站在雨中,頭髮和大衣都濕了。
我拿着鑰匙,呆呆地望着她。
「你怎麼來了?」
「聖誕快樂。」她說。
惠如蒼白的臉龐儘是雨水,濕濡的髮絲貼在臉上。她美麗依舊,只是失去昔日光鮮亮麗的神采。看着雨中的惠如,我心情莫名地激盪起來。我扭過頭去開門,故作冷漠地問道:「就為了說一句聖誕快樂?聖誕夜你應該去陪那些大老闆……」
「我辭職了。」
她的話令我意外,卻又隱約在意料之中,於是我停下正在轉動鑰匙的手。
「為什麼?」我問。
「你離開之後,我無心工作。我已經遠離了過去的生活,沒有你,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輝,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的!你也還愛我。為什麼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呢?以前的我錯了,但我不該得到這種懲罰阿!你知道這一年我是怎麼過的?我真的不想再這樣過下去。今晚我來,是要下定決心,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就要忘了你!」淚水悄悄滑過她被雨水淋濕的臉頰。
「你沒有錯,我從來就不想懲罰你……」
「那麼你也別再懲罰自己了。」惠如上前一步,握緊了我的手。
「你怎麼知道我還愛着你?」我發現自己的眼眶不知何時也濕了。
惠如拉了拉我的圍巾說:「這就是證據,你戴着去年的聖誕節禮物。」
#160;我將她拉進我的懷裏,緊緊抱住。我們都笑了,笑里孕着淚光,那甜蜜而溫暖的淚光……
#160;第二天清晨,耀眼的日光讓我醒了過來,昨夜的激情已經化作濃濃愛意。我看着身旁還在睡夢中的惠如,不忍吵醒她。這是她第一次整夜睡在我的身旁。微微的呼吸聲,紅潤的臉頰,不知道她正在做什麼好夢,嘴角還有淡淡的笑意。
我起身走進浴室,打算洗個澡。站在化妝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我對自己說:「沒有遺憾了。」當我打開水龍頭的時候,突然間,一種曾經有過的異樣感覺襲向全身,我強自鎮定,仔細思量,這種感覺……曾經在這間屋子出現過的感覺,如今又回來了!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好冷,我感到手腳僵硬。
不會的!我的心已經有了方向,不再彷徨,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啊!為什麼?我猛然想起阿郎臨死前那個電話「已經不再是我……我已經不是我了……」我終於懂了,原來,日記最後那一行字的意思竟是這樣!
我艱難的轉過頭,面對鏡子,額頭上的冷汗流進我的眼睛。鏡子裏的我也以相同的動作轉頭,可是,它卻有一張扭曲的笑臉!難以置信的恐懼感猶如潮水一般向我衝擊,令我全身墜入冰窖。耳邊又響起尖銳細微的琴聲,持續的、充滿妖氣的,仿佛要撕裂我的每一根神經。鏡中人那張不斷扭曲的笑臉,逐漸擴大、變形,最後這張臉塞滿了鏡子的每一處角落。我舉起顫抖得右手,打算擊破鏡子。這時,鏡中的我,也同時舉起它的左手,然後突然向我伸過來!
「啊!」我慘叫,可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那隻手,穿過鏡子一把抓住我的臉,透過它的指縫,我看見它的臉,正在慢慢擠過鏡子!我的嘴張得老大,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只聽到我自己的冷笑聲,從穿過鏡子的那張嘴裏傳出來。
在捷運站的廁所,我一度以為自己明白了阿郎的死因,原來,我全然想錯了。他不是因為無法承受恐怖而自殺,更非死於瘋狂。他是要殺死它!殺死它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殺。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
「鈴鈴……」一陣電話鈴響,吵醒了惠如。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鬧鐘,已經十點了。她心想,第一次睡在徐輝家竟然睡到那麼晚,有些難為情。徐輝呢?外出買早餐了嗎?惠如趕緊起來接電話。
「請問……徐先生在嗎?」電話的那頭是個女人。
#160;「他現在不在家,請問您是哪位?」
#160;「關於那次颱風的事情,我們還沒有向徐先生道謝呢!」
#160;「什麼事呢?」
接着老闆娘將整件事大略敘述一遍。這時候,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浴室門口。
「啊!請等一下……」惠如捂着話筒對那人說,「嚇我一跳,原來你在家,我還以為你出門了。找你的。」說着將話筒遞過去。
「喂,我是徐輝……沒什麼……阿妹還好嗎……那就好……怎麼好意思……」他坐在椅子上,順手拿了筆在紙上記着。
「星期天,早上十點……我記下了,到時候我去機場接你們……再見。」
剛掛上電話,惠如就撒嬌地說:「竟敢跟別人約會。」
「他們全家人要來台北拜訪我,說要正式向我道謝。」
「我知道啦!沒想到我的男朋友是個救難大英雄!」惠如的眼神閃耀着佩服。
他突然將她抱住,給了她一個吻,一個充滿肉慾的吻。惠如欲拒還迎,兩頰緋紅,說:「別鬧了,大清早的。」
「你什麼時候變成左撇子了?剛才看你寫東西的時候一直用左手。」惠如拿起桌上的紙問道。
「嘿嘿,剛換環境一下子還不能適應。」
「難道你在台東都是用左手寫字?」惠如有點懷疑,「而且,你寫的全都是反字呢!」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冷笑,說:「其實中國字很有趣,很多字寫反了也看不出來呢!」他迅速地在紙上寫了「合同」「日本」「買賣」「支票」等字,「你看,這些字就算是寫反了也看不出來。」
「才怪!寫反了不就變成同合、本日,怎會看不出來?」
「要是寫直的呢?」他又在紙上由上到下寫了十一個字。
#160;惠如說:「還是可以分辨呀!筆畫由左至右還是由右至左,那是看得出來的,你看這個『真』字的第二劃,方向就和正寫的不同。」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聰明,有些人需要經過很久才會明白。」
「不過這句話還真巧,全都是這種字組成……『真面目一旦出來不再辛苦』。這是什麼意思啊?」惠如渾然不覺。
他笑而不答,同時吻上了惠如的粉頸,她被吻得全身酥軟。那人斜眼偷看身旁的鏡子,鏡中人的笑容也是同樣地諱莫如深。
只是,眼角旁多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