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和我們 1.9 送人

    高霏的事情，暫時瞞過了計生辦。但是，孩子一天天長大，留在身邊總擔心被別人發現。這幾天高良和陳素一直商量着把高霏送人的事情，既然打算送，還是儘早的好，不然越大越認人，越難送。

    他們商量把高霏送過去的那戶人家是高良的姨奶奶的孫女，雖然是親戚，但是拐了幾道彎，高良也不太熟悉。不過，母親是說那是戶好人家，大人喜歡小孩，但多年一直沒有生，家庭條件也不錯，相信高霏去到他們家也不會受委屈。

    「不能晚幾天嗎？霏霏還那麼瘦小，等稍微長好一點再送啊。」陳素跟在高良身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高良商量。

    高良自顧自地走着，不說話。

    如今已漸漸入冬，路邊的小草上滿是露水，打濕了高良和陳素補丁疊補丁的膠鞋。

    「你慢點走，走那麼快幹嘛？」陳素跟在後面嘟囔。

    高良沉默了好一陣子，終於開口了：「走慢有什麼用，還是要送的，都約了人家過來，我們也不能去得太晚。」

    高良並沒有放慢腳步，倒是加緊了步子。

    他們約好了那戶人家去孩子外婆家接孩子，本來孩子的爺爺奶奶也要想來的，但是又不敢明目張胆地一大家子都過去，所以只有他倆趕過去。

    還沒到家，就遠遠地看見房間大廳里坐着兩個人，正和孩子外婆說着話，比他們年紀大，看起來是本分人家。

    看見他倆的到來，那兩個人面露微笑地站起來，男的遞給高良一支煙。

    高良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抽煙，然後和他握了握手，開始交談起來。

    陳素沒有和誰打招呼，也沒有回應他們的微笑，直接進了房間。孩子正熟睡着，白皙的皮膚，小小的嘴巴，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地跳動，好一副可愛的模樣，只是太過瘦小，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陳素抱起高霏，看着她，哭了。

    那家女人走進來，拍了拍陳素的手，沒說話。雖然她沒有生過小孩，但是想必也能體會陳素此刻的心情。

    孩子被抱走了。高良和陳素一直把高霏送到那戶人家家裏，直到傍晚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雖然出月子之後，陳素就沒怎麼長時間帶過高霏，但她只要想高霏了，就回娘家看看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她也感覺到心裏踏實。現在她去了別人的家裏，成了別人家的女兒，就不能想看就來看了。別人領養孩子，也不希望孩子和親生母親還這麼藕斷絲連。

    陳素失眠了，只要閉上眼睛，高霏那雙忽閃忽閃地大眼睛就出現在她面前，盯着她向她微笑。高霏越是笑，陳素心裏越是難受，她的心揪着，像打了死結一樣繞成了一個團。

    陳素腦子完全空不下來，高霏的音容笑貌在她面前忽明忽暗，好像是在呼喚她，又好像是在責怪她。她感覺到孤獨無助，眼淚順着眼角流下來，浸濕了她的枕頭。

    高良好像也沒有睡得很安穩，翻來覆去的轉了好幾次身。

    唯有床內側的莎莎，正呼呼地睡着，全然不知世界的存在意味着什麼。

    外面沒有月亮，整個房間漆黑一片，陳素被悲傷團團圍住，完全籠罩在思女之痛的愁緒里。冬日的夜，太漫長。

    外面偶爾會有一兩聲狗吠，驚擾到經常偷吃剩飯剩菜的流浪貓，傳來幾聲瘮人的貓叫。陳素側着身子，只聽得見幾個人的呼吸聲。冬日的夜，太死寂。

    天還沒亮，陳素就悄悄地出了門。

    直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陳素才紅腫着雙眼回來。

    「你一大早跑哪去了？本來今天要去東邊屋陳嬸子家做桌子的，都給推了。你出去不會跟我們說一聲呀？我們尋了你好久。」還沒等陳素說話，高良就帶着怒氣一連串地質問。

    陳素沒有回答，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徑直往房間裏走。她此刻心裏無比的恨高良，要不是他，高霏也不會這麼快送走，要不是他，也許高霏根本就可以不用送走。他的心就像石頭一樣硬，也許永遠也沒有辦法理解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的心情。她很想和高良吵一架，但是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一點力氣了。

    陳素的婆婆下了一碗麵條，端到陳素的房間，低聲地勸她，「我知道你心裏捨不得，但是你這樣跑過去看她，反而惹得她不好帶，你要為她好就得狠下心。」

    「我沒有過去惹她，只是遠遠地看着，聽到她哭，我的心像被人用刀絞一般地疼。但是我忍住了，沒有進去。」陳素一邊說，一邊又哭了起來。

    「那戶人家是個好人家，不然我們也不會放心把孩子送過去。你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不能老是這樣子。」婆婆畢竟是當過母親的人，自然能夠理解陳素的心情，更何況不只是陳素，把孩子送走，他們一家人心裏都難過。但是家裏的情況就是這個樣子，實在是沒有能力養好這麼多孩子，把孩子送給好心的人家，也是為孩子找條出路。

    道理陳素都懂，她也答應婆婆不會去打擾領養高霏的那戶人家。但是後來幾天，陳素還是一大早就起來，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才回來。

    她也希望婆婆理解她，讓她慢慢地適應，也許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在早上孩子們找媽媽，媽媽又不在的時候，高良也會罵幾句陳素，但是慢慢地他也就默許了。

    有一天，陳素急匆匆地跑回來，手裏還抱着一個孩子。

    村子裏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好像看一個剛從瘋人院裏跑出來的精神病人。

    高良看到陳素抱着高霏回來了，嚇了一大跳，但是出乎陳素意料的，他並沒有沖她發火。

    高良把高霏從陳素手裏抱過來，很大方地向看熱鬧的人宣佈，這是他們的第三個女兒，名字叫高霏。

    其實，關於高良和陳素的第三胎是個「死胎」，鄉親們早就有所懷疑。他們茶餘飯後還經常談論，猜測第三胎可能是個女孩，已經被他們送人了。

    沒想到這個孩子突然又回來了，看熱鬧的人立刻議論紛紛，像是在給他們道喜，又像是在替他們惋惜。

    就這樣，高霏又回來了，而且是名正言順地回來了。

    只是，此刻的高霏，已經快要死了。

    高霏只吃了一個月的母乳，之後就一直吃米糊糊。雖然高良買了不少草藥磨碎了放在米糊糊裏面，但是高霏還是營養不良，送去那戶人家的時候就瘦得皮包骨。

    那戶人家看到高霏的時候，也覺得這個小孩過於單薄，有些氣血不足，沒有別的小孩精神。但是高霏又漂亮又機靈，特別招人憐愛，他們想着以後多給她加強營養，興許她就會好起來的。但是他們把高霏抱回去之後，高霏沒日沒夜地哭鬧，不吃不喝也不睡。幾天下來，她不但沒有好起來，反而更加瘦小了。而且她像是沒有長骨頭一樣，抱起來一掛，放下來一堆，四肢無力，完全是個不健康的孩子。

    他們後悔了，如果這個小孩死在他們家，豈不是更加晦氣？

    陳素每天都在他們家旁邊的樹叢里蹲點，仔細地聽着屋子裏的動靜。有時候，他們也會把高霏抱出來，在門前大樹下餵她吃糊糊。每當這個時候，陳素就緊緊地攥着旁邊的樹枝，伸長脖子，希望能把高霏看得清楚一點。但是每次，高霏都被餵食的新父母給擋住了，只聽得到她的哭聲，看不到她的樣子。

    幾乎每天早上高霏都會哭，有好幾次陳素差點衝出去，但是她都控制住了，只是蹲在樹叢里悄悄地抹眼淚。

    那天，他們又把高霏抱出來，給她餵糊糊，高霏依舊嘶聲力竭地哭，哭聲一下又一下地撞擊着陳素的心，痛得她蹲在地上不停地抽泣。高霏的新媽媽也拿她沒辦法，只得抱着她來回走動。

    在高霏的新媽媽起身的時候，陳素看見了，高霏瘦弱的小臉扭曲成一團，完全不像個正常的小孩子的臉。

    陳素再也無法自已，衝出樹叢，跑過去抱回高霏。高霏的新媽媽並沒有反抗，雖然她也憐惜高霏，也在用心地照顧高霏，但是面對高霏的日漸消瘦，她也無能為力。也許，她早就盼望着陳素能把她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