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則林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在知道我的治療過程以後,把寬寬送了過來——
寬寬來的很及時,因為就在他來到的第二天,我的記憶里出現了嬰兒時期的寬寬。說來奇怪,當我回憶起寬寬時,那些記憶有質感地湧進了腦海里,那種感覺很溫暖厚實,讓我覺得比起與林樂怡相關的記憶更深厚。
那個躺在嬰兒**上的小寬寬與現在有很大的區別,可我第一眼還是認出來,這就是寬寬,我的兒子。
為父的那種喜悅在第三天才找到,那是一段關於樂怡住院生產的記憶。胸口被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填滿,腦子裏只有一句話我做爸爸了。
寬寬在記憶里的出現讓我的情況穩定下來,治療結束以後,我一醒過來就看到了站在玻璃窗外等着的樂怡和寬寬。他們臉上都露出了擔憂的表情,看到我拉開門走出去,都急匆匆地走了過來。特別是寬寬,一把抱住我的腿,一句話不說仰頭看着我。
我俯身把他抱起來,看着站在我面前的樂怡,心裏滿滿都是古怪的幸福。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奇怪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攏了一下垂下來的頭髮對我說:「怎麼了?有什麼不妥?」
「沒有,就是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我看着她,語氣不由自主柔和下來。
「想到了什麼?」她問。
「我們在那頂層的公寓裏,一起帶着寬寬,那些回憶雖然是片斷的,卻也是美好的,我慶幸自己冒險找回了它們。」我看着她的眼睛,真的覺得心裏有些東西開始解凍。
我們三個人一起回到住處,雖然只是醫院短期的家庭房也讓我有了回家的感覺。
推開門曹姨已經做好了晚飯,一屋子的香氣。
我前段時間的掙扎無助,似乎一下就得到了彌補,那些日夜不分,現實和回憶穿插在一起的日子終於過去了。
晚飯以後,曹姨哄睡了寬寬。
大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她抱着一本醫學相關的書在看,我在看她。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被我安靜的眼神驚到,抬頭看着我問:「怎麼了?今天你有點怪怪的。」
「越是回憶,越是能發現你的好。」我對她說。
她微微一笑把書放了下去,看着我說:「你恢復到現在這樣,我已經很開心了,而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今天下午我看了你的治療方案,覺得我們可以在第二階段的治療結束以後,就終止這次治療,你能想起片斷已經是非常好的恢復了。」
她的話讓我有點吃驚,她不是想要一個完整的何連成嗎?
只有三分之一片斷回憶的我,對她來說是不完整的,而且我現在還會以程新自居,根本沒有完全代入到何連成的身份里去。
現在的我很古怪,我自己判斷大概有三分之一是何連成,剩下的三分之二是程新。
「為什麼?」我問。
「我不想讓你冒險了,第三階段會給你更大的刺激,很有可能導致精神錯亂,現在的你就挺好,我承受不起你繼續治下去的風險了。」她看着我,臉上的笑沒了,「那怕……那怕你現在還只是把我當成普通朋友,我也不想你繼續治療下去,只要你對寬寬有那種父子親情就行了。」
「不,我決定了要還你一個完整的何連成。」我看着她。
做這個決定不易,其實等於程新自己殺死了自己。
「如果失敗呢?」她反問。
「我承擔得起,如果失敗,你記得定期去醫院看我就行了,帶上寬寬。如果成功,我們就能回到從前,你再也不必過獨自一個人扛的日子。」我說。
在我能想起來的,我們的交往裏。林樂怡永遠都是一個付出者,她從來沒有企圖從我這裏得到過什麼。如果非說我們之間有過經濟上的往來,那些錢也只是短期幫助過她,事後她都完全還給了何家。
在那些拜金主義者的眼裏,她以一個陪酒女郎的身份和我在一起,就是為了錢。對於這些誤解,她從來都不解釋。、
但是,現在的我想給她一個解釋,不想讓一個女人真心的付出變成一場空。
「連成,我已經相信你回來了。」她看了看我,往我身邊挪了幾步,「我不想讓你冒險了,這一路走過來我們都不容易。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我們有寬寬,有共同的過去,至於將來的事,交給時間好不好?我們誰也不能保證將來怎麼樣,沒必要為了不確定的將來,冒這麼大的風險。」
「值得。」我難得的堅定。
如果說剛才在她說讓我放棄時我還有一點點的猶豫,現在我的沒一絲的猶豫,為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我值得賭一把。
我沒有想憑藉這個感動她,卻不經意把她感動。
她有些猶豫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放心吧,應該不會有問題,因為我有你,還有寬寬。」我微笑着說。
第三階段的治療就這樣確定下了,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完全的把握。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堅定的把握,就像治療一定會成功一樣。
最後的治療代表着最強烈的刺激,沒有人知道這種刺激以後,我會變成什麼樣。
強行的洗腦型的失憶和自主型失憶不同,因為大腦受到的物理創傷是雙層的,不像自主失憶只是神經性的。你的記憶還存在腦海里,只不過睡着了。而我這種失憶就像是洗掉磁帶上的錄音一樣,想要找回來只能從人們還沒研究出來的潛意識出手。
天知道每個人的潛意識裏都住着什麼東西。
我記得不知從哪兒聽說過,說每個人的潛意識裏都住着一個惡魔。
或許,這只是猜測吧。
我們也希望這是猜測。
第三階段的治療如期進行了,我躺下去以前給林樂怡留了一封信,裏面寫了如果出現我瘋了的局面,關於公司和遺產如何分配的問題。
我的所有一切全部留給她,還有我們的孩子。
手術室的門關上了,我在手術台上躺下來然後閉上了眼睛,把一切交給老天。
最初的感覺是平靜,然後人就像坐在大海上一樣,波浪慢慢涌了上來,那些回憶又開始浮出水面,只不過這一次是間斷的,上一秒出現下一妙就消失。
隨着這些回憶的浪潮越來越多,我忽然覺得生理上的不舒服,整個人都開始噁心嘔吐,差不多要把胃和苦膽都吐出來。
身體開始變得熱……
在我感覺自己快要失去意識時,忽然看到了一件婚紗,漂亮的潔白的婚紗,美麗得讓人覺得炫目。
只是穿着婚紗的人一直背對着我,給我看的只是美麗的背影。腰肢纖細,身材高挑……
我往前走了幾步,想伸手拉住她,看一下她是不是我記憶里充滿着的林樂怡,卻在無數次努力以後才發現,不管我怎麼走,和她之間的距離只是一個定數。
當我發現這個時,人一下就急了。
「樂怡,是你嗎?」我問她。
她沒回答,我抬高了聲音,她還是不急不緩地在我面前走。
我不知道努力了多少次,都沒看到她的臉,然後我看到了婚車,看到了何蕭,看到了大橋大海,看到了馬路中間有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孩子,然後眼前穿婚紗的人開始變顏色,身上也開始流血,人也一下子飛了出去。
就在這一刻我看到了她的臉,是林樂怡……
我不經思索地跑過去,然後一把摟住她,緊接着看到了重傷的寬寬……所有的一切開始變得混亂,我不知道什麼是開始什麼是結束,也不知道哪一個畫面在前,哪一個畫面在後……
頭疼起來,全身痛起來……
一個全身包得跟木乃伊一樣的男人躺在病**上……
何蕭……
郭明明……
白霜……
袁征……
彭佳德……
越來越多的人名和片斷事件湧進來,腦子疼得越來越厲害,我緊緊抱住頭,恨不得拿頭在牆上撞,以緩解自己的難受……這種疼就像是同時在腦子裏扎了無數根針,每一根都尖銳異樣,清楚地感覺到針在腦海里縫衣服一樣的穿來穿去……
突然間,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我覺得眼前一切重新回到了空白……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依稀記得自己在尋找什麼……
眼前除了迷霧還是迷霧,一個長得與我自己完全不一樣的臉出現,他是個英俊的男人,淡定地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說:「你就是程新?正在努力偽裝成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是程新嗎?我不確定。
「你永遠也不可能變成我,因為你不配,你讓自己的女人獨自扛了兩年半,你捨棄了自己的孩子,捨棄了自己的父親,把自己母親辛苦打來的江山拱手讓人……」他的話越來越多,我的頭越來越疼……
眼前是無休目的迷霧,白茫茫一片……
我一時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更不知道自己是誰,唯一的念頭就是我在尋找着什麼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