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個人私事,我想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簡墨直視着眼前這個比自己年長約十歲的男子,與上次的友好客氣不同,他能夠從這個巡查員身上感受一股慣於發號施令的威壓並且不樂見別人反駁他指令的習慣。可惜,他並沒有這個心情去跟別人敷衍,尤其是在和他爸相關的問題上。
「私事?你的私事和一個襲擊紙人管理局的恐怖分子有關?那你可以告訴我,你和那位言靈師是什麼私人關係嗎?!」在通山重傷米迦勒的紙人也是言靈師,霍文幾乎可以肯定在紙人管理局出現的言靈師與之前那一位是同一個人。這名紙人與他不對盤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每次受挫的人都是他,霍文已經把此人列在自己的重點拘捕名單智商,任何與之有牽扯的人和線索他都不會輕易放過。
「不可以。」簡墨回答,完全無視了這位地位超凡的巡查員最後一句所用的語氣並不是詢問而是質問。
霍文眯起了眼睛,目光一下子變得凌厲起來,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緩緩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從百無聊賴變成了緊張肅殺。
霍文身邊的人姿勢也都有小小的改變,他們盯着中間這位頗不識抬舉的少年,全神待命只要霍文一下命令,立刻就將這個與恐怖分子關係不明的嫌疑分子拿下。
簡墨沒有再作回答,掃了左右兩眼,低頭髮出幾不可聞的一聲輕笑,然後抬起眼角瞧着對方:「你這是打算抓我嗎?」
滿滿的都是挑釁。
他已經很不爽了。
從再次見到簡東的那一天,他就很不爽了:他忍耐了這麼久,躲在陰影里這麼久,忍氣吞聲這麼久,不能用自己真正名字,不能展現自己真正的實力,不能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躲躲藏藏,閃閃爍爍……到頭來發現,一切都根本必要。他視作的那些威脅根本不是沖他來的,他所擔憂的某人的安危根本就不存在,他做夢都在想的再見並沒有曾反覆在心底預演中的驚喜和熱淚,只有濃濃的失望和憤怒。
此時此刻的簡墨就像一個等待被人戳破的鼓囊囊的氣球,準備來一場肆無忌憚的大爆炸,完全沒有往日的隱忍和冷靜。
霍文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看起來單薄的少年話語間居然完全沒給雙方留下任何轉圜的餘地——既不解釋又不抵賴,反而真杵杵地頂了過來,口氣強硬得讓他一瞬間錯覺——不是自己,而是這個少年掌握了這場對話的主動權。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的在校學生的氣場,懦弱溫和,或是狡猾圓滑,這是一隻敢於迎風咆哮的雄獅,雖然還年輕,也很魯莽——敢於和他針鋒相對,很有勇氣,也很愚蠢。
他不介意親自把這隻年幼的雄獅那過分驕傲的骨頭一根一根拆除,然後慢慢馴服。
約翰.里根完全沒想他本來是打算用來熱絡一下與這個少年關係的午餐眨眼間變成了一觸即發的戰場,連忙站到兩人當中打圓場。
「有話好好說嘛!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對不對?這位尊貴的年輕的紳士肯定不會是什麼恐怖分子對不對,或許是那位言靈師有什麼得罪了我們這位年輕的紳士,不然為什麼會被他一追就逃掉了呢?格蘭先生,你說我分析得是不是很合理?」約翰.里根比劃着雙手,努力地緩和着兩人中間僵硬地快要結成冰的氣氛,臉上的笑容好像正在盛開的鮮花,層層疊疊地綻放着。
莫看約翰.里根臉上正維持着英國紳士一貫的溫文爾雅,耐心投入地向雙方調解,心裏卻是在狂罵着霍文.格蘭:你這個傻蛋找死不要拖上我,你知道你得罪的是什麼人嗎?任你周圍有多少個異級,搞煩了人家,分分鐘恁死你!
「發生什麼事情了?」一個蒼老卻有力的聲音插了進來。
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臉上露出尊敬的神情。
夏爾扶着秋山憶走了人群,一眼瞄見了簡墨,眼光一閃,卻什麼都沒有說。
霍文臉上的肅穆和慍怒在一瞬間也消失了:「老師,您怎麼來了?」
「吃完飯出來散會步,就看到你們一大群人圍在這裏。怎麼,吵架呢?」秋山憶淺淺的魚尾紋透着溫和的笑意,更像一個睿智而慈祥的長者,而不是手握偌大一個造紙師聯盟的領導者。
霍文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夏爾。當日在現場的夏爾顯然也見過這個少年,但他此刻似乎沒有驚訝的意思,難道這其中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嗎?
「夏爾,你對這位學生有印象嗎?」他想試探一下夏爾的態度。
他這個師兄真是狡猾地沒邊了。夏爾心中嘆了一口氣,他為這個孩子瞞到這一步,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當然有印象。在紙人管理局裏追得簡東跑掉的就是他。」
秋山憶聽到這裏臉上的笑容停住了,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淡淡看了夏爾一眼,眼神里一瞬間略過很多信息。然後目光便如一片樹葉,輕輕落到了對面十□□歲的少年身上。
他看着這張年輕而倔強的臉,仿佛想從這張臉上看出一段長長的記錄片,卻只是停留了幾秒,隨後自嘲般地搖了搖頭,開口道:「這位同學是?」
簡墨不說話,霍文還沒有查出來,約翰.里根更不知道,最後是夏爾回答了他老師的問題:「謝首。京華大學造設一年級。」
秋山憶點點頭:「哦,謝首是吧,能到我辦公室里去坐坐嗎?」
簡墨自然沒有見過秋山憶,但是看到他是被夏爾扶着過來的,大概也猜到了他的身份。想了想:「可以。」
約翰.里根被留在了貴賓休息室,霍文和夏爾則被安排去陪同約翰.里根。
如同兩個籃球場一樣大的聯盟主席辦公室,只有秋山憶同簡墨兩個人。
「你一定疑惑我為什麼要把你叫到這裏來?」秋山憶嘴角含着笑,他拿起桌子上的相框,在手裏輕輕摩挲,「我想夏爾一定向我隱瞞了很多事情——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你看看着個吧?」
他把相框遞給簡墨。
簡墨看着相框,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秋山憶一眼。
秋山憶靠坐在辦公桌上,抬了抬下巴,雙眼含笑:「打開看看。」
簡墨心中一動,輕輕將相框反過來,挪開背板,一張小小的舊照片掉了下來。他拿在手中,翻了過來:一個少年和一個中年男子相偎而笑的場景入目而來。
那中年男子是他爸,但那少年卻不是他。
簡墨盯着這照片一動不動地看了一分鐘,然後放下照片,垂眼不語。過了好久,他才道:「你想問什麼?」
在漫長的沉默中,秋山憶沒有打擾這少年的沉思,他是善解人意地陪同着少年一起沉默,仿佛是在和這少年一同品位心裏的各種情緒滋味。直到他看見少年的眼眸重新活過來,開口向他說話,才會意地笑了笑。
「老師在我十歲的時候——被我父母遺棄的時候收養我的。那個時代,被原人遺棄的孩子有很多,我不是唯一的。」秋山憶淡淡地說,就像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但是,那個時候我還小,我覺得我的傷心是唯一的:為什麼我的父母不要我了,為什麼他們不肯撫養我,為什麼這個世界那麼大,卻沒有一處可以為家?」
「我和很多被遺棄的孩子,大大小小,在街邊為伍,或者從垃圾堆里淘食物,或者去乞討,甚至偷盜搶劫一些落單的孩子、女人、老人……只為活下去。直到有一次,我終於被人捉住。快被打死的時候,老師出現了。」
「老師教給了我很多東西,很多很多:怎麼活下去的能力,怎麼辨認好人和壞人,怎麼洞悉別人心裏想什麼,怎麼判斷事情的走向……我很敬重他,也很欽佩他。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他就像是神一樣,無所不能。老師對我很好,他至於我來說,比真正的父親還要更像父親。」
「我那個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但是我一天天的長大,也一天比一天更清楚的認識到,老師是一個紙人。他很強大,但他並非我小時候想像的那樣無所不能,他也有他的無奈和無法做到的事情。比如,他不能改變這個世界對紙人的歧視,不能改變他同族的命運,他也不能讓改變像我父母那樣被紙人擠掉工作的命運,不能改變像我這樣的孩子被遺棄的命運。」
「老師希望我能夠盡全力幫助那些被歧視被壓榨的紙人,他希望等我的聲音足夠大的那一天能夠站出來為紙人說話,為此他願意全力支持我站到一個更高的位置。」秋山憶回憶着,情緒在他眼睛裏沉澱,就好像滴入淨水的墨汁慢慢沉到筆洗底部,「但是我告訴他,我辦不到。這個世界的力量太過於龐大,人們的思想慣性也過於強大,我只是一個人,抵抗不住這股洪流。更重要的是,要我為那些曾經讓我淪為一個棄兒的紙人們說話,我做不到。」
「老師走了,我知道他很傷心。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他。有時候,我知道他就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但是我一直都沒有看見他——他不願意讓我看見他。」
秋山憶抬起眼睛,老邁的眼睛灼灼發光:「有一天我得到消息,知道他在w市落腳安居了居然有十年,便立刻派夏爾卻查探。夏爾說他身邊帶着一個紙人小孩,說是出生沒多久就撿回來,一直呆在身邊養着,很珍惜很寶貝。他還讓這個孩子叫他爸爸,甚至給他找了個媽媽。他們像真正的三口之家,過着普通人的生活——我很羨慕。」
「不過我這次我沒有去找他。我想有了這個孩子,老師更不可能願意見到我了。直到後來,夏爾告訴我,老師又失蹤了,這個孩子被追蹤老師的人殺死。」秋山憶笑了笑,「其實我是懷疑的。老師怎麼會讓他養了十六年的孩子就這麼輕易死掉呢?不過夏爾既然這麼說了,我也沒有追究下去。」
「所以,你應該叫簡墨,不是叫謝首,是麼?」
秋山憶的辦公室門打開了。
夏爾,霍文,約翰都立刻站了起來,他們心不在焉地在這裏東一句西一句聊了許久,為的就等這一刻。三人看見那個少年面色冷淡地走了出來,秋山憶笑着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少年垂眼沒有說話,轉身離開。
秋山憶望着少年離去的背影,眼神悠遠。他對走過來的夏爾和霍文說:「以後見到他,要叫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