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一平家位於馮家沖右後方,原來是一片竹園,現在一共有四戶人家。另外三家和馮一平家情況一樣,每家至少兩個孩子,隨着孩子慢慢長大,原來的老房子不夠住。老房子都是連成片的,想擴建也沒地方,於是在三年前,幾家人陸續在這片竹園裏建了新房。
以前在農村,建這樣的土磚瓦房,其實要買的材料很少。
這樣的房子主要是三宗材料,土磚、木材、瓦。
土磚都是自己制的。壪旁有個黃泥盪,從那裏挖來黃泥,加些水,讓牛在上面踩,然後加入稻草,叫牛繼續踩。踩好後,把泥舀進磚模里——就是一個長方形的木框,然後人站上去,踩實了,再用石刀,修一下磚面,讓它變得平整,最後取下磚模,任它被太陽曝曬,等水份都曬乾,一塊磚就好了。
建房子用的木頭當然不少,這個也是不怎麼花錢的。除了田地,家家都分有一塊山林的,都是松樹。不過這個山林的所有權就更是名義上的,雖然那片山是你家的,那些樹名義上也是你家的,但你一棵都不能動。村裏有個護林員,抓到砍樹的要罰錢的。唯一的好處是,每年可以修剪一次枝椏,砍下來的枝椏能拿回家,當柴火燒。
雖然都說不能砍,但家家建房子,用的都是山林里的樹,包括村支書家也一樣。不過既然有規定在那裏,又有個專人在,砍樹的時候也就不好做的太明目張胆。
馮一平記得,準備木材的那年,他8歲,一家四口是早上五點就起床,朝自家的山林趕,回來的時候,壪里大多數人家剛起床。
他們家的山林在最高的地方,靠着山嶺。一個早上砍三棵樹,父母一人扛一棵,他和姐姐兩人對付一棵小一點的。
因為都是下坡路,比他大四歲的姐姐走前面,剛砍下來的松樹壓的肩膀生疼。兩個小傢伙走幾步就要低下頭,把樹挪到另一邊肩膀,再幾步,低頭,換另一邊肩膀。這樣下去,剛抬出自己家那片林子,肩膀都磨紅了。
不過取巧的辦法下孩子也是能想到的,於是就把樹放到山間小道上,他在後面推,姐姐在前面拉,遇到溝溝坎坎的地方,用手抬一下。比起用稚嫩的肩膀來,這樣舒服的多。
所以,砍樹的路上,他最喜歡的是那個大石板坡,把樹橫放,然後推一下,樹就「咕咚」「咕咚」的滾到底下,一點力不用出,就少搬十幾米。
父母是沒有等他們的,徑直走在前面。就這樣,他們一路又是推,又是拉,又是抬,又是扛的,艱難的往家裏搬。
下一個大坡,走一段平路,再下一個坡,又有一個坡,最後還有一段平路,前面還有一條小河。
最後兩人實在是沒力氣,就趴在地上,你推我拉的,終於,過了那條小河,對着那幾丈高的石板坡,還有後面的那麼長的一段上坡路,他們真是沒辦法。
這個時候,父親把自己的那棵樹送到家,再返回來,把他們這棵再扛回去,一早上的事,算是做好了。
這只是第一步,樹到家以後,要把皮刨掉,然後丟在池塘里泡上幾個月,再撈起來晾乾,才能用來建房子。
當然,建房子的木頭,也不是一分錢不花的,最重要的那一根房梁,要生長多年的大樹。
村裏的山林里,都找不出合適的,就要去更深的山裏的村子裏找。先約着做房子的師傅一起,去那林里看好,然後拎着煙酒罐頭這些禮物去山林所有人家裏商量,哪哪棵樹,我們想用來做房梁,主人一般是不會拒絕的,然後出幾十塊錢——一般不超過五十,就可以砍樹。
當然,這麼大的樹,又更遠的路,那就不是一個人能扛的,至少要四個壯勞力輪換着抬。
還有,房子做好後,賣樹的那家,是要來送禮的。
最後,要用的是瓦,這個也是要花些錢的。
那些年新建房子的多,所以村里出面,大家一起建了一口窯。
制瓦胚和制磚差不多,只不過最後的模子不一樣。
瓦胚制好,按師傅的指點,在窯里擺好,然後要燒個幾十個小時——所以要準備好足夠的劈柴,然後熄火,再悶上幾十個小時,最後師傅開窯,瓦胚變成青黑色的瓦,就成了。
所以,那時建房子,原材料雖然用錢不多——主要也是因為沒錢!但準備時間都很長,他家的房子是他三年級的時候做的,估計在他上一年級的時候,就在準備。
馮一平帶着文華兄弟倆到家時,馮振昌和他的好夥計馮明志,陪着壪里的木匠馮春堂在堂屋裏閒話。
馮春堂跟他開玩笑,「一平,牛你放的好嗎?這個學校是沒教的吧!」
馮一平也笑着說,「反正它的肚子鼓鼓的,像懷了小牛一樣。」
大家都笑起來。
進了伙房,目前正在灶上忙着,馮一平自覺坐到灶後添柴。
「他們晚上喝酒,估計又要喝個半天,你先把這碗面吃了。」說着,梅秋萍把一碗冷麵倒進鍋里,熱了後分成三份,給他們三個,當然,馮一平的那碗最多。
家裏招待客人的時候,主婦和孩子一般是不上桌的,而且要等到他們酒喝完,才能吃飯。梅秋萍知道兒子正是能吃的時候,餓的快,等到晚上八、九點,那肚子早就呱呱叫了,所以下午下面就多下了一把。
面是自家牽的油麵,央視的《舌尖上的中國》裏介紹過這種面,這是下午做給木匠馮春堂剩下的。
在農村,匠人進門做事,比如木匠、漆匠,還有篾匠,要管中午和晚上兩餐飯,當然還有煙酒。
此外,在兩次正餐之前,上午和下午過半的時候,主人家總要準備吃的,一般都是面。和英國人的下午茶類似,不過這些匠人比英國紳士還享受,不但有下午茶,還有上午茶。
一碗麵,被馮一平稀里嘩啦的,幾分鐘就裝進了肚子裏,梅秋萍邊炒菜邊教訓他,「又沒人跟你搶,吃那麼快?」
文華兄弟倆捧着碗在旁邊笑。
油炸花生米、辣椒炒臘肉、煎豆腐、絲瓜炒蛋、臘肉煮黃瓜,還有一盤峨眉豆,六個菜,在農村來說,也算得上豐盛了。
他們喝酒都喝的慢,抿上一口酒,吃上幾口菜,然後聊上半天,一杯酒喝完,倒酒的時候,又你謙我讓的扯個半天。酒量也都是在有限,估計最多最多,頂天了,也就半斤八兩的水平。所以,馮一平一直覺得,他們不是在喝酒,只是以喝酒為由頭,吃吃菜,聊聊天。
到八點多,還沒喝完,梅秋萍盛了兩碗飯,夾上一些菜,先讓文華和文輝吃,吃完了找出電筒,讓馮一平送他倆回家。
銀河橫亘在天上,星光溫柔的散佈在村子上方,路旁人家的窗戶里,散出昏黃的燈光,整個村子很靜謐,草叢裏的蟲鳴很清晰,壪前打穀場那裏,隱約傳來說笑聲。
那裏是晚上集中乘涼的地方,這個時候,電視機遠沒在農家普及,電風扇也是奢侈品,這樣的熱天裏,太早上床也睡不着。所以吃完晚飯,沖了澡,打穀場邊上燒起驅蚊的蒿草,家家就把竹床搬到打穀場中,躺在上面,搖着大蒲扇,納涼閒聊。
馮一平以前最喜歡這個時候,總有老人講古,說起早年打土匪的事,又說些走夜路,碰到鬼怪蛇蟲的軼聞。在沒有廣播可以聽,沒有雜誌好翻,也沒有電視可看的年代,這就是難得的好消遣。哦,好像蒲松齡著《聊齋》,也是到處聽這些故事,搜集素材。
爺爺輩的說完,輪到中年,他們就說起小時候、三年自然災害的那一陣,餓肚子吃不飽的故事,說起特殊時期中不上學,批鬥遊行的事。還有哪家親戚是在縣裏,分了一套大房子,電視機、洗衣機、冰箱置辦的一應俱全,還裝了電話,他兒子讀書太用功,小學就近視,配副眼鏡花了上百塊。又有哪個村子,有聰明的孩子考上了大學,父母在家做死做活不說,到處找人幫忙借錢,還說要讓那孩子將來讀博士呢……。
當然,到最後,會有一個主旨總結,主要是針對孩子們的,要珍惜,要勤勞,要努力,要節儉,要孝順……,具體到日常生活中,就是要聽父母的話,叫做什麼就做什麼,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
不過,等到馮一平初中畢業,隨着電視機普及,家家電扇幾個,年輕人大多外出務工,此情此景,就只能成追憶了。
把他們送到家,文華問,「小叔,明天你還要放牛嗎?」
「是,」馮一平說,「你們就不要跟着,明天我還要砍柴,沒空陪你們。這樣,明天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們帶葡萄好嗎?」
他放牛的地方,有一棵野葡萄,不知道什麼品種,但顆粒很大。
兩個傢伙這才有些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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