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看得汪直心頭一松,同時又頗覺驚訝。她難道一點都不生氣嗎?還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稍微等一下,我叫兩個窯工過來。」沈瓷說。
汪直不由叫住了她,試探問:「你是專程等着我來才開窯的?」
「這是自然。」
汪直盯着她看了片刻,漸漸有欣喜浮動上來,頷首道:「你去吧。」
沈瓷很快叫來兩個窯工,沒有祭拜窯神,便堅持開了窯。以往每一次開窯時,無論窯爐內的瓷器是名貴或平凡,她都會潛心祭拜,請求窯神保佑。可這一次,她壓根已經不在乎成品如何,甚至隱隱希望這是個失敗品,哪怕在製作之初,這件瓷器的確花費了她不少心思。
汪直看着眼前窯門大開,隱隱覺得缺少了一個環節,卻又想不起來,很快便將此拋到腦後。不一會兒,沈瓷用長長的鉗子將沾滿灰燼的匣缽取出,放在了汪直腳下。
冷卻的時間並不是特別充分,取出來的時候有些急了。手指碰到匣缽,還有溫熱的觸覺。沈瓷清了清匣缽上的余灰,抬起頭來看着汪直:「猜猜成品是什麼樣?」
汪直怔忡片刻,有些期待,心跳都快了幾拍:「這哪猜得中。」
沈瓷臉上笑眯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火候但凡有所偏離,色澤便是另一番模樣。」她把後半句話掩了下去:更何況,此次冷卻的時間還不夠長,連窯神的庇佑都沒求。
沈瓷伸手揭開了匣蓋,手上墊了方巾,慢慢將瓷器捧出。
纏枝石榴花鬥彩玲瓏瓷。
待看見出窯的成品時,不僅汪直愣了,沈瓷自己也愣了。
青藍色的莖葉之上,石榴花一片火紅,如同泣血的哀鳴,渲染得極盡艷麗。花瓣翩飛,錦繡絢爛,那火紅的顏色亮得刺目,直人透不過氣來。層層疊疊的花片似流動在潔白的瓷面上,明滅翻轉,壯烈如冰雨,如烈焰,如浮生夢散。而那每一片火紅花瓣的邊沿都好似沒了盡頭,顏料肆意點染,潑灑開去,連帶着原本光潔的白色瓷底也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紅色,如同大海怒濤濺起的浪花,不規則地逸散開去。而那一個個雕琢出的玲瓏小孔,便如滲透的關節,承載着透明易逝的關要。
沈瓷遲疑地望着手中瓷器,沉默半晌,慢慢吐出兩個字:「窯變……」
所謂窯變,是因溫度的變化使其釉色突變,成品不可預料。由火性幻化,自然而成,是窯火的神秘造化。
沈瓷也未曾料到,此次燒制而出,竟是這樣一片火紅灼目的景象。孤冷妖冶的石榴花烈烈盛放,朱紅彩釉與青色底釉隱約互動,幻化出斑斕魅惑的色彩,凜凜散發出一種極致的韻味。
流光溢彩,亦令人心生膽顫。
「窯變,窯變了!」一旁的窯工神色驚異,手指着瓷器發顫,聲音尖利:「窯神發怒,這可是極其不祥的妖物,必須馬上砸碎了深埋!快,快!」
物反常為妖,對於窯變瓷器,往往都是立刻砸碎。
沈瓷冷冷瞥了窯工一眼,那人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威懾,不由住了嘴。
沈瓷一動也沒動,全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目光轉向汪直。
但見他目光凝然,直直望着這件窯變瓷器,恐這般濃烈的灼艷,只可剎那開盡。然而這天然奇異、繽紛詭譎之美,又深深地震顫着他的心。
窯變之器,永遠不可能再有人能複製第二件。
這便是真正的獨一無二吧?
沈瓷問:「汪大人覺得,這件窯變的不祥瓷器該如何處置?」
她欲在臨別之時送給他的禮物,竟在天意之下成了所謂的不祥妖物。
時也,命也。
她將心中的一腔悲憤融入瓷中,拾火縱情,瓷上紋飾潑灑野逸,與往常縝密清奇的畫風形成鮮明對比。
大抵也是想用此般糾葛的愴痛,清算他們之間的最後一絲恩義。
沈瓷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回應,突然笑了笑,欲將手中的瓷器遞給方才叫囂着要砸碎瓷器的窯工。
還未遞出,手腕突然被捏住。
「這說法太荒誕,什麼窯神發怒,都是胡扯。」汪直從沈瓷手中奪過瓷器,這是她特意為他做的瓷器,再是詭譎,也不可否認它的絢麗精美:「別砸,我很喜歡。」
沈瓷鬆開了手,任他將手中瓷器奪取,淺笑還留在臉上:「汪大人能喜歡,我也不算白忙活一場了。」
一旁的窯工還欲說些什麼,但汪直已經發了話,不敢再做爭辯,悻悻離開。
汪直修長的手指觸上瓷壁,順着柔潤的曲線輕輕撫下,溫熱的手指與清涼的瓷面觸碰,激起一股奇妙的喜悅。
這原本是臨別的禮物,可如今,他即將留下她,同時又得到了這獨一無二的窯寶,怎能不覺得愉悅呢?
可是……她不是已經知道他同皇上請旨的事了嗎?怎麼還能笑得如此平靜?
暗香疏影,風動檐鈴,兩個人各有心思,短暫沉默。
最後是沈瓷先開的口:「前日,我也去找過汪大人,您可知道?」
她的言語甚是平靜,汪直方才的喜悅卻盡數褪下,手心裏全是汗。
該問的,終究是逃不過。
他點頭:「知道。」
可令他驚訝的是,沈瓷並沒有任何為難的神情,淡笑道:「汪大人是因為怕我的質問,所以回來以後,也沒派人告知我,是嗎?」
她這神情讓汪直琢磨不透,更何況,此刻她應該做的,難道不是請他收回念頭嗎?怎麼反倒將關注點放在這般無關緊要的問題上。
他的思維還沒理清晰,沈瓷又給了他一個更大的驚訝。
「我可以留下來。」她的神情縹緲,聲音低而清晰。
汪直一時以為他聽錯了,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沈瓷你這是……」
「是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這一次,她抬起頭來看他,白如玉琢的手指輕輕搭在他懷中色彩詭譎的瓷器上,重複道:「我說,我可以留下來。」
一瞬間,難以抑制的狂喜涌了上來。汪直只覺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眼前的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太過驚喜,一時竟覺手臂發軟,差點沒捧着手中那灼灼紅艷的玲瓏鬥彩瓷。
無數話涌了上來,他想問,她為什麼願意留下?因為終於意識到心裏有他嗎?他和朱見濂的位置,到底誰更重要一些呢?這些問題在喉嚨尖上堵得發慌,可張開嘴,卻什麼都沒敢問,害怕她一回答,幸福的夢境便會一觸即碎。
風還在吹,但沈瓷臉上的笑容卻沒有變。唇角勾得輕輕淺淺,若不是細看,並不會發現這笑容中的僵硬。
「我盯了窯爐一整夜,現下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她說。
汪直對於她突然的轉變還沒反應過來:「回哪兒去?」
沈瓷看着他:「你說呢?」
這次汪直聽明白了,臉上的笑容再沒了拘束,一下子全然打開,他先拉了拉她的衣袖,還覺不夠,又順勢牽住她的手,光潔細膩的觸感激得他心中一陣蕩漾:「好,好,我們這就回去。」
沈瓷沒拒絕,但是在上馬車的時候,狀似無意地將手抽了回來。
馬車一路顛簸,不多時,便到了汪直的私宅。
因為參與了開窯,沈瓷的衣裳沾了些灰。從前她在這裏養傷時曾有自己的房間,此時汪直將她帶回了這裏,囑咐道:「想着你會留在京城,房間是幾天前便收拾好的。裏面給你備得有衣物,先把這身髒的換下來吧。」
沈瓷愣了一下,走入這間她曾經居住了幾個月的屋子,擺設佈局依舊如初,就連給她配的丫鬟也還是過去那個。
可是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從前她初入京城,他是從江上飛來的翩翩白衣,將受傷的她收留在此,她將他視作救命恩人;可眼下,離別京城之際,他的白衣卻似染上了血紅顏色,每一處都是猙獰,而他已成了她的殺父仇人。
難以言喻的痛楚再次襲了上來,那樣悲哀,那樣決絕。站在這過去與現在匯聚的地點,前塵往事轟然倒塌,眼淚堵在腺體裏,只剩下哽咽。
丫鬟念着今日汪直高興,也覺喜慶,從柜子裏拿出一套紅衣,轉過身道:「沈姑娘換上這件可好?」
沈瓷連忙將喉中的哽咽壓下,瞥了一眼衣裳,是女裝。
她明曉汪直的用意,點頭,從懷中掏出他送給她的那支金絲鳳鸞釵。
未幾,沈瓷換好衣裳,從房中走出。汪直等在外面,側過臉來看她。
一身緋紅的錦衣,纏枝花羅的質地,繡着海棠春燕的紋飾。她的肩膀依然瘦窄,穿上這艷麗的紅,帶着一種嬌媚的清秀。她許久沒有着女裝,額上貼一朵淡梅花鈿,梳了一個扁圓狀的桃心髻。
髻邊插了他送她的那支金絲鳳鸞釵。
釵頭的鸞鳥仍是展翅欲飛,而不同的是,那兩股堅硬的釵尾,已被打磨得十分尖利。
【小注】
關於窯變的描述,引自《景德鎮陶錄》:「窯變之器有三:二為天工,一為人巧。其由天工者,火性幻化,天然而成……;其由人巧者,則工故以釉作幻色物態,直名之曰窯變,殊數見不鮮耳。」
另,大家千萬別誤認為窯變一定是好的。窯變的成果,一是窯病,二是窯寶。大多都是窯病,釉色黯黃有裂紋;唯有少數窯變成品,可稱為窯寶,天然奇色,罕有得之。
此外,雖然在現代啊,窯變瓷器是收藏愛好者的爭相追逐之物。但古時候,窯變極少發生,而且產生的化學反應很複雜,古人不明白,只視為窯神發怒,當作不吉利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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