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會……」沈瓷深感話語艱難,努力調均了氣息:「他怎麼會與你有血海深仇?」
「我也沒想到,等到了京城,他竟是同你有了交情。」朱見濂眸光低垂,兩彎眉渾如刷漆,那張俊朗如曜的面容此刻黯淡無光,靠近她,逼近她,鼻子幾乎要貼在她的鼻子上,嘆息一聲:「那時候,我滿京城的找你,考慮了幾乎所有你可能在的地方,卻萬萬沒想到,你竟以宦官的身份被汪直安排在宮中。」
他的話題轉化得不動聲色,用鼻尖輕輕觸碰她的鼻尖。沈瓷聽他語氣沉滯,不由心口微疼,一時竟忘了方才的問題,嚅囁道:
「我那時……並不知你特意在找我。」
「你當然不知,那汪直呢?」朱見濂冷笑:「當時尋你,鬧出這麼大動靜,汪直作為西廠提督,你覺得他會不知道?」
「……他大概並不知我與你的關係。」
朱見濂輕哼一聲,嗤道:「姑且算他那時不知。那麼,你從畫院到了瓷窯時,我找人去畫院打聽,居然無一人知道你去了哪裏。那時候剛剛去宮中尋過你,他總該隱隱猜到一點了吧?若不是他刻意隱瞞消息,會這樣嗎?」
沈瓷一怔,想起當時汪直的確帶自己走得匆忙。她曾提出回去與畫院的夥伴告別,被他拒絕,幾句話便帶她離了宮。
朱見濂眉鎖深深,咬牙道:「這些話我早就想同你說,早就希望你能夠遠離他。可你那時卻是聽不進去的……你不知……」他深深看她,一隻拳頭狠狠抵住胸口,似要抵住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你不知,每次眼睜睜看着你去尋他,我是怎樣一番感覺……曾經試圖攔下你,終究還是沒有用……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在你眼中,自然是好的。可是於我而言,仇恨不共戴天,每每看你離開,我的心裏……我的心裏……」
他喉頭一哽,再說不下去,只伸手將她攬在懷中,久久不動彈,臉龐貼着她柔軟的鬢髮,有力的手掌環上她纖細的身體。
一霎那,過去的許多事拼接起來。他為何極力阻止自己去瓷窯,又為何在她的堅持下黯然妥協,都在此時找到了恰當的答案。
他之所以如此疲累,是因為既必須堅持自己的立場,又緊緊顧念到她的立場。他恩怨分明,不願將自己的仇恨施加在她身上,在這樣的境況下,竭力於兩難中獲取一道平衡,而結果,便只能自己默默去承受愛人與仇人站在一處的錐心之痛……
沈瓷額角的傷口隱隱牽扯出一陣火燒般的灼痛,然而無論身體如何疼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撕扯,似乎有一條極細的線牽扯着那裏,每一次心跳都帶動起更深刻的觸痛。
她感到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那般壓抑兩難的處境,那般眼睜睜的無奈和悄無聲息的守盼。怪不得,怪不得她每一次回來,他幾乎都會在庭院等待,此番隱藏的焦灼,最是悲涼。
輕輕地,小王爺的雙手,沿着她的脊骨寸寸游離,一隻向下攬住了她的腰肢,另一隻卻向上輕移,捧住了她的下巴。他微帶顫抖的嘴唇輕輕地貼上了她的唇瓣,有些潮熱,有些溫暖,漸漸地,這熱吻又變成了輕咬,將她柔嫩的唇瓣吮入,用牙齒摩挲,咬住深吻,帶着埋怨,帶着疼愛。
直到一絲帶着鹹味的淚水滴入沈瓷的嘴裏,她才驀然醒了過來。
淚水的滋味,苦楚而酸澀。
今夜她從一個夢魘墮入另一個夢魘,方才還是義憤嘲諷,此時卻是悲涼無力。仿佛是從烈火跌入玄冰,絲縷之下,踩得步履維艱。
他們三個,誰人又不是身在局中?
沈瓷只覺胸口重重一跳,腦中已是一團亂麻,紓解不開,越絞越緊。她將雙手抵在他的胸膛,裝作喉嚨痒痒地咳了兩聲,悄無聲息地將他推開,好讓自己混沌的頭腦將今日發生的事再梳理一遍。
她全然不知自己應該怎樣去做。
誠然如他所言,自己還是不知道來得更加輕鬆快活些,或許也能處理得更加遊刃有餘。如今,這層遮掩的紙在她的步步逼迫下拆開,情形便全然變得不同。
她是否應該為小王爺三緘其口,又或者該告訴汪直其中關節?
無論哪一種,都是得此失彼。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
朱見濂本是在激動之下忍不住吻她,飽含情愫,心緒繁雜。此刻被她強行推開,這份失落便來得更加猛烈。他微微垂下了眼帘,好似牽扯到了某根敏感的經絡,身體的深處隱隱生痛,從胸口抽疼到指尖。他低低問了一句:「汪直讓你留在他身邊的時候,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沈瓷愕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小王爺你……你怎麼會知道……」
朱見濂原本還抱着一絲不確定的僥倖,聽她此言,已明白印證了他的揣測,不由苦笑:「我猜的。」自從那日,沈瓷因為衛朝夕出獄一事去拜謝汪直後,他便已經覺察出來。再加之後來她在瓷窯中避諱與汪直的尷尬獨處,更確定了心中猜測。
沈瓷為他這一笑難過異常,哽咽道:「我並未應允他。」
「可你覺得有愧於他,對不對?」
沈瓷一怔,沉默良久,還是點了點頭。
朱見濂緊緊盯着她的每一寸表情:「那為什麼不答應他呢?」
沈瓷更覺驚異,略帶迷茫地看向他:「小王爺覺得我會答應?」
朱見濂神情未變,不作聲,只是背在身後的雙拳攥得緊緊,直將指甲嵌入血肉之中。
沈瓷渾身癱軟,慢慢閉上了眼,復又睜開,提起一口氣看他,聲線低婉,輕聲道:「我這心裏,已經有小王爺了啊……」
朱見濂攥緊的拳頭終於鬆開。胸中那一道鬱結的氣息,終於散去了些許。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得清楚,你的有愧於他,只是出於恩義,並非別的。莫要在心裏想得太多,反而變了質。」朱見濂看着她,悄悄用拇指撫了撫那掌心中的掐痕,目光中凝起鄭重,每個字都像是從牙關里蹦出來般:「你是清楚的吧?你拒絕他,是因為你心中的人只有我。只能有我。從過去到未來,都是如此。」
他的語氣堅定,面容嚴肅,或許是看起來太過鄭重,那言語之中的一絲顫抖渴求,連自己都沒有發覺。
她也沒有發覺。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氣,凝在喉頭,慢慢點了點頭,垂下眸子,鼻腔里發出細細的「嗯」的一聲。
書房內一陣靜默。
這靜默有些難堪,他亦不願再給她時間將他同汪直的舊仇問得更多,頷首淡淡道:「回去休息吧。我讓人送你。」
沈瓷回過神來,定住沒動,總覺得像是少了些什麼,半晌後終於想了起來:「我還是想不明白……您同汪直,怎會有如此舊仇?不知他當時是害了……」
她最後一個「誰」字還未問出口,朱見濂已抬手打斷了她:「我今日太累了,不想再提。今後若是有機會,我會一一告訴你。」
他神色疲憊,又經歷了方才那一番言語纏鬥,確讓沈瓷不忍再往下問。或許正如他最初所說,能夠告訴自己的,也就只有方才那麼一點點了。可哪怕只是這麼一點點,也足夠令她啞口無言。
這樣的傍晚,天是暗灰色的,庭中的涼風嗖嗖刮過,吹起她的衣裾,把寒意灌入她的皮膚,她的血液,她的骨節。
沈瓷被小王爺派的人護送在回房的路上,只覺身前身後都是無垠的黑夜。她的眼睛被風刺得酸澀,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瑟瑟發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覺得冷。詭異的風聲被身體劈開,蔓延,竟像是有人在暗暗飲泣。
她腳步遲滯,越走越慢,強自壓住心中疼痛。待回到了屋子,關上門,終於難再遏制,將額頭抵在門上,身體癱軟着滑下,慢慢地跪了下去。君子聚義堂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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