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皇上大為詫異,瞪大眼睛看着汪直,有些難以理解宦者那番情愛心思,猶疑地問道:「你是說,你有了心儀之人?」
「……對。」
「那這兩日,你是都陪在這人身邊?」皇上沒想到從小養在他身邊的汪直有一天也會說出這番話,雖然宮中太監不乏有娶妻之人,但終歸和常人不同,不免有些好奇。
「也不全是陪着,但確實擾了些心思。」汪直背手負立,嘆息一聲:「她……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了。」
皇上聞言,不由蹙眉:「這人不是宮中的?」
這問題讓汪直犯了難,按理說,沈瓷如今在皇上的印象中是宦官,算是宮中人;可汪直從來沒有給沈瓷入過宮籍,只是憑着喜好帶了進來。他思忖片刻,回道:「她是西廠的人。」
「西廠的人為何會離開京城?難道是你自己派出去的?」皇上大惑不解,見汪直愁眉蹙額,大手一揚道:「你自己廠里的人,喜歡就留下啊,朕給你做主便是。」
皇上張口便應允,汪直卻未有多少喜色。歡喜與悲哀兩相抵消,又染上兩分猶疑。
暗示也迴避了,明示也拒絕了,現下出其不意的用一道旨意拴住她,她會認命接受嗎?
汪直還在想着,卻聽皇上突然「咦」了一聲,從頭到腳將汪直掃視了一遍:「對了,你說這人是西廠的……那,到底是男是女?」
西廠除了分佈在宮外的暗樁外,其餘正式入編的人員都是太監。
汪直又愣了愣,對啊,沈瓷假冒宦官這事兒還未揭過,如今莽撞在皇上面前道出,便是有了欺君之嫌。縱然以皇上對汪直的縱容,或許不會懲罰過重,但縱容終歸是有額度的,很可能會因此牽扯出一堆麻煩事。
思及此處,汪直已經不再去想她是否願意接受的問題,成功將心中的猶豫淡去,只思考着如何開口道出沈瓷的身份。
避重就輕,不失為一種逃避的方式。
那猶豫鬼祟的癥結被刻意遮掩,汪直抬了抬頭,復又微垂,索性先不考慮那麼多了,開口坦白道:「其實,這人啊,皇上您見過的。就是上次在貴妃娘娘殿中,我帶去的那人。她叫做沈瓷,不知道皇上還記得嗎?」
「沈瓷?」皇上稍稍回憶幾秒,很快想了起來:「是這個人啊,朕有印象。名字取得直白,那鬥彩瓷甚合貴妃的心意,長得也是清秀可人,着實挺討人喜歡……」他說着說着,聲音漸漸放低,目光不禁轉到了汪直身上,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默,皺眉問道:「不過,你……竟是喜歡太監?」
汪直扁了扁嘴,爭辯的**就在喉頭,卻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眼下說出沈瓷假扮宦官之事,多少會惹得皇上不快,還是等事情塵埃落定後,再慢慢揭開的好。汪直被皇上的這個問題憋得耳根發紅,半晌,才厚着臉皮緩緩吐出四個字:「情難自禁。」
他說這一句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都咬重了音,羽睫垂下,鳳眼微睨,末梢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說得皇上的心尖都顫了顫。
他本覺荒謬,太監喜歡太監,這算是什麼事?可眼下,不由便滿懷同情。說到底,身為宦官也是無奈之舉,相互依偎取暖,大抵便是與正常人之間的「斷袖」差不多罷。
可是,汪直身為西廠提督,若是傳出此般軼事,比他娶妻還要勁爆,影響終歸不太好……
汪直見皇上沉吟不語,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等了好一會兒,仍不見他開口,不由上前一步,腆着臉說道:「我對沈瓷,雖然比不上皇上對貴妃娘娘的深情,但也不見得會少多少。」
此言一出,立刻戳中了皇上的軟肋。萬貴妃比皇上大十九歲,容色自然比不上後宮裏那些年輕鮮嫩的妃子,加之無法生育,一直被文武百官所詬病。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女子,佔盡了皇上幾乎所有的寵愛,她想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在世人眼中,這是不倫之戀,無從理解,但唯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她於他非凡的意義。
皇上的心軟了下來,汪直的情況,不也與他有些相似嗎?都是不倫之戀,旁人不解,可這份心情,皇上是理解的……
「好好好,朕明白你的心思了。」皇上站起身,走到汪直的近旁,用手扶住他的肩,目光里是理解和同情,看得汪直不由別過臉去。
可以說,遇上這樣一個皇上,這般想得開,實在是汪直的幸事。換作別的,莫說成全,不重懲便是好的了。
「你方才說,沈公公很快就要離開京城……我想起來了,朕命他為督陶官,大概沒剩幾日便該去景德鎮赴任了吧?」
汪直黯然點頭:「正是。」
「你不希望他走?」
「當然。」
皇上忽而一笑:「朕知道你的心思了。特意在朕面前提起,無非就是想讓朕收回任命,讓這人留在京城,是吧?」
汪直見他神色溫和,語態自然,已知此事十有**能成,誠實再答了一個「是」字。
皇上點點頭:「可以是可以。不過,若想讓他留下,你得替朕辦妥一件事。」
汪直眉心一跳,立刻道:「不論何事,汪直必定竭力而為。」
皇上見汪直回應得如此急迫,頓時生出幾分成人之美的滿足感,笑道:「並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要你幫朕去物色一番督陶官的人選。」
汪直鬆了一口氣,頓覺輕鬆:「皇上放心,這事兒便交給我了。」
「也不能隨便塞個人就過去,無論是讓官員還是宦官擔任,都得精挑細選,就算趕不上沈瓷,也不能差得太多。」皇上念及此,甚覺惋惜,嘆道:「你知道,萬貴妃相當喜歡瓷器,朕也因此對御器廠格外關注。沈瓷是個好材料,那日所見的鬥彩瓷,至今想起,仍令朕驚嘆不已。對從前的督陶官李公公,朕早就不滿,本覺得讓沈公公去做督陶官再合適不過,哪知他同你還有這番關係。」
汪直聽他語中明顯有不舍,也不願退步迂迴,只垂首道:「勞皇上煩心了。」
皇上再嘆息一聲:「朕雖然惋惜,但相比起來,你跟了朕這麼些年,有了心儀之人,朕總不能不成全吧。」
汪直心念一動,胸口似湧出了一股感激的熱潮。皇上曾經給過他諸多榮寵,但唯在這一刻,這份感激使他忍不住伏下身體,深深叩首,道:「謝皇上!」
「好了,起來吧。」皇上虛扶他起身,捏了捏他的肩膀:「話說回來,既然你倆心中有情。那日我提出讓她去景德鎮赴任時,她看起來為何那般開心,立刻便接旨應下?你也不吭聲,沒把這層關係告訴朕。」
汪直的額頭**的,沸騰的心情過後,霎時被提醒,像是一盆冷水迎頭澆下。是,她做夢都想回到御器廠,她並不想留在京城,可是,他卻不能這般告訴皇上,只模模糊糊地道:「那時,我還未同她道明心意……」
「那現在說清楚了吧?你倆這次可得商量全了。」皇上笑起來,露出眼角的魚尾紋,想起自己同萬貴妃的這些年,縱然阻礙重重,但因着對彼此的深情不變,也都過來了,不由對汪直真切地談起了心路:「今後,哪怕有再多人非議你們的宦官身份,只要你們二人同心協力,便沒有過不去的坎。所以,凡事得要兩個人商量好,莫要再出現讓朕收回成命的這般情形。」
「是。」汪直點頭,淡淡應下,心中倏然升起一陣悲涼。他知曉,自己是不能同沈瓷商量的。他以萬貴妃作為理由,打動了皇上;可他同沈瓷,畢竟不是兩廂情願。
現下,她甚至還不知道,她已註定無法回到魂牽夢繞的景德鎮。
「沈公公這督陶官的任命,朕先不撤回。等你找到接任者,再一同把罷免和任命的旨意頒了。免得還未找到繼任者,這職位看起來空空,御器廠那幫人又心亂了。」皇上道:「時間不多,你好生物色。得在沈公公原定的離京之日前敲定此事,保證下一任督陶官順利赴任。」
汪直咬咬牙,迫使自己從悲涼的感受中抽離出來,只去體會沈瓷即將留下的欣喜,再次叩首:「汪直明白,必定精挑細選,辦妥此事。謝皇上成全!」
皇上笑得欣慰:「行了,快回去把這消息告訴沈公公,莫讓人等急了。」
汪直背脊僵硬,應聲退下,剛走到門口,又被皇上叫住:「對了。」
他只得又折返回來,聽皇上道:「文武百官的蹴鞠賽快到了,朕還記得你去年的精彩表現,今年可不得缺席啊。」
「這是自然的。」汪直毫不含糊地應了下來。
皇上滿意頷首,揮手示意汪直退下,似是想起了什麼,又對身旁的御前太監道:「在京中的藩王還有誰?哦,福王,淮王,讓他們乾乾呆着也不行,也一同來參加吧。對,我差點忘了,淮王受傷了,那便讓淮王世子來好了,也是一樣的。」君子聚義堂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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