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的車隊於次日清晨抵達京師。
早在到達龍江驛時,驛官便將淮王的行程和動向稟報京城,遣了侍儀和通贊舍人前來接應,隆重禮待。之後,禮部尚書奉旨宴勞,行酒作樂。宴會結束的第二日,又有中書省派官員前來,亦是一番酒飲宴勞。
這還只是淮王到達驛站之後的程序,由於正式的朝覲儀式非常複雜,程序嚴謹,不可僭越。待入京之後,藩王還需去寺廟習儀三日,擇日朝見。
淮王去了寺廟,世子朱見濂卻還呆在城中。他沒閒着,將淮王府帶來的大半護衛都調動起來,命他們在京城尋找沈瓷的蹤跡。
沈瓷在淮王府生活了兩年,又是住在世子偏房的人兒,護衛們人人皆認得她。可因為沈瓷如今背負着看護御用瓷器不當的罪名,不宜大張旗鼓地宣揚,護衛們只好分散開來,到各處尋覓。
此種方式,在人來人往的京師,便如大海撈針。
朱見濂自己也去找,只不過他不像護衛們那樣廣撒網,而是專門去逛京城各式各樣的陶瓷店。
常常的,他走進一家陶瓷店,看上幾眼,便又匆匆出門。有老闆見他氣度不凡,仍想竭力爭取,急促追上去攔住他:「這位公子,您想要怎樣的瓷器,我們這兒種類很多,您再看看吧。」
朱見濂只是輕飄飄地瞥了眼那人,聲音低喑而沉靜:「我想要的,你這兒沒有。」
「擺出來的這些您若是不喜歡,還可以專門訂製。我們家的瓷器都是一等一的匠人手工制出的,送給有身份的人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不用了。」朱見濂淡淡打斷他喋喋不休的話語,聲音輕緩,慢慢地說:「這些,都入不了我的眼。」說罷,捋了捋袖子,快步地往下一處瓷鋪尋去。
沈瓷同朱見濂一樣,都是師承孫瑒先生,她的畫風、運力與用色的習慣,他一眼便能看出來,只寥寥幾筆,便能瞧出端倪。
他其實比她想像中,更了解她。
朱見濂在短短三天內,將京城的大多數瓷鋪跑了個遍,仍未尋得沈瓷的絲毫蹤跡,差出去的大批護衛,也沒有任何消息。在人海茫茫的京師,這個結果原本就是可以預見的,但小王爺的心裏,難免十分哽塞。
他胸中悶着一口氣,又是自責又是懊悔,複雜的情緒沉澱下來,又成了局促不安的擔心。她如今在哪裏?傷怎麼樣?他尋人去宮裏問了問,確定沈瓷的行蹤還未被發現,只不過守城門處的護衛得到通告,一旦發現沈瓷離京,便捉拿受刑。至於平日在城內,並未刻意派人尋覓。想來,上面也並不是真的想懲罰這個小姑娘,而是想給督陶官李公公和御器廠的眾御器師提個醒。
三日之後,淮王習儀歸來,等候朝覲。
皇上這些日子騰不出空擋,朝覲之事恐怕會有所耽擱。淮王回了下榻的住所,卻驚異地發現護衛少了大半,一問才知道,朱見濂竟是讓這些護衛在茫茫人海中去尋找一個女人,還是那個被他逼出府中的平民孤女。
淮王當即大怒,召來朱見濂,面色陰冷:「你還有沒有規矩?竟讓我淮王府的護衛去做這等毫無意義之事!」
朱見濂沒有答話,只淡淡道:「我會把她重新接回府里。」
淮王眼皮一跳,更覺怒意橫生。半晌,方冷冷道:「沈瓷如今是戴罪之身,你要納她為妾,還有諸多風險。」
朱見濂抬起頭,平靜看他:「我有說要納她為妾嗎?」
淮王的瞳仁瞬間放大,眯起眼打量着朱見濂,意味深長。朱見濂面色不變,與淮王站立對峙,那眼神中,是倔強,是堅硬,甚至還帶了絲絲挑釁。
秋蘭臨終之際告訴他的那段往事,他面上不說,心底卻是錙銖必較。父王為何將事情隱瞞至今,無非是求一份安穩的名利,惹不起,便當做沒有發生過。朱見濂忍耐了這樣久,卻在父王逼問沈瓷之事時,忍不住將積鬱已久的情緒代入。
緊凝了良久,淮王才沉沉開口:「你之前不願娶世子妃,難道是為了這個沈瓷?」
朱見濂不語,背過雙手,不再看他。
這便算是默認了,淮王面上不由露出一副狠戾神色,怒道:「尊卑有別,不得善終,她是做不了世子妃的。」
朱見濂鎮定提醒道:「她父親為了救您,丟了性命。」
淮王哂笑一聲,面上浮出鄙夷之色:「她父親救過我一次,淮王府的一切便握在她手中嗎?若是每年犧牲的護衛子女都如此,你的世子妃恐怕已經多得數不清了。」
他的這副神情,讓朱見濂更加痛心疾首。再憶及他的生母夏蓮,想來當初,或許也是因着父王一句「尊卑有別,不得善終」,才最終墮入如此境地。
念及此,朱見濂不禁出口反駁:「淮王作為藩王,本就沒有什麼實權,只要做好封地上的清閒王爺便可,還需要通過聯姻來鞏固地位嗎?」他漫不經心地嗤笑:「不過是名聲而已,我知道這是父王最在乎的東西,可您也知道,我向來不關心這些。」
淮王語中儘是恨鐵不成鋼之意,再道:「在其位,謀其職,很多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應該不應該。你遲早會成為下一任淮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朱見濂思慮半晌,覺察到自己方才的表現有些失控,轉而換上一副哀戚神色,語中的不舍與淒涼聞者堪悲,蹙緊眉頭道:「若只是萍水相逢,孩兒或許能夠很快忘卻,按照父王的要求迎娶世子妃。可我已與沈姑娘朝夕相處兩年,感情甚篤,難以分別。不知道若是換成父王您,能不能就此捨棄?起碼,我是做不到的。」
朱見濂話音落下,抬起頭來看着淮王。那最後一句問語,朱見濂是故意問給他聽的。當初夏蓮與淮王身份懸殊,他不是同樣也深陷囹圄了嗎?
果然,淮王面色微變,往事已逝,痕跡卻未被抹去。半晌,他的情緒平復了幾許,緩緩嘆道:「真是孽緣。」他的神情已有睏倦之意,眼中卻仍是堅持:「莫要行無望之事。她是罪臣之身,做妾做妻都不可,你若是真捨不得,像從前一樣做個沒有名分的通房伴你身邊,也勉強可以,但還不能聲張。」
朱見濂想起沈瓷那一雙靈動眼眸中偶然透出的倔絕,搖頭道:「她不會願意的,也委屈了她。」
淮王緩緩冷笑:「那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了。」他揮手召來了護衛長,吩咐道:「傳令下去,所有護衛,一律召回。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能再輕舉妄動,就算是世子下令也不行。」
朱見濂連忙阻止:「若是沒了這些護衛幫忙,我要如何尋得她?又如何確保她的安危?」他像是急了,似要同父王掏心相告:「孩兒這些年,從未遇見如此傾心的女子,說來,還是父王您將她送到了我身邊。那些世家女子在我看來索然無味得很,唯有沈瓷與孩兒情誼相投。若要捨棄,便如肝腸寸斷。」
「肝腸寸斷?」淮王默默重複着這一個詞語,心中甚是驚詫。自己這個兒子,有情緒從來不會直白訴出,可如今為了一個女子,竟是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淮王在朱見濂面上探究半晌,回憶起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細微變化,原本以為這是秋蘭死之前對他說了些什麼所致,如今卻開始懷疑,這一切,其實是因為沈瓷的離去……
最初,淮王聽聞他臨行前快馬加鞭趕去了景德鎮,已知他對沈瓷有情誼;待得知他在京城調了大部分護衛去尋沈瓷時,心中漸漸明晰;而如今聽了朱見濂這番掏心剖白,淮王幾乎已經認為,秋蘭在死前並未告訴朱見濂任何事端,他在入京之前偶有異常的行為,不過是為了尋找一個下落不明的女人。
淮王面色上仍是冷峻,心中卻漸漸舒出一口氣。為女人在京城大動干戈,總好過暗地裏籌謀復仇,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把整個淮王府搭進去。
思及此處,淮王的語氣緩了緩:「也罷,你這些日子好好休養。調兵遣將的事兒,在朝覲之前,不宜擅動。待結束了朝覲,我們再討論此事。」
「可是,父王……」
「好了,我累了,你下去吧。」淮王擺擺手,不再聽朱見濂解釋,閉目養神。朱見濂無法,僵立片刻也不見淮王置理,只得退出了屋子。
待屋門被合上,淮王霎時睜開眼,瞧着朱見濂映在窗欞上的影子漸行漸遠,才低低嘆息:「如今,讓他被女色所惑,也是好事。他這樣痴迷不已,在京城只顧着尋找沈瓷,我倒也能放心了。」
淮王並不知道,朱見濂回了房間,那副焦急的面孔立馬變得凝重起來。他從隱蔽處喚出馬寧,吩咐道:「父王想必已經放鬆了警惕,你告訴楊福,可以開始籌備了。」
馬寧抱拳領命,應承下來後,卻又語帶猶豫地問道:「那沈姑娘……」
「找,當然要找。」朱見濂答得斬釘截鐵。在淮王面前,那不加掩飾的誇張詞句是違背本性的戲碼,可這情誼,卻是摻不得假的。
【注】
這一章,以及未來幾章當中,關於藩王述職覲見的描寫,主要參考於《明會典》卷58《禮部十六》,《明史》卷56《禮志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