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的身體仍在空中,卻並未繼續往下落。他抬起頭,竟看見朱見濂趴在崖沿上,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衣領。
而汪直緊緊抱住楊福的腰,仍沒有放下的意思。
時間仿佛都在此刻靜止下來。
下一瞬,一陣裂帛聲響起,楊福驟然感到自己的身體徐徐下墜,是衣裳在兩人的重量下緩緩裂開。朱見濂抓住他已是極費力,更沒有力量將兩人拉上去,三人懸在崖邊,朱見濂和楊福拼命堅持,腰下還有一個汪直拼命搗亂,抓着楊福左搖右晃,腳尖踢在崖壁的岩石上,一塊不小的石頭脫離岩壁滾落下去,聽不見絲毫迴響。
風聲呼嘯,朱見濂右手抓着楊福的衣領,左手伸了出來:「抓住我的手!」
楊福愣了一下,呆呆抬起頭來看他。此時時間緊迫,多耽誤一刻,被汪直護衛當場瞧見的幾率就越大。朱見濂若是放着他和汪直不管,其實還有跑掉的機會,若能順利離開,今日之事便與他並無直接關係。但他此刻把時間用在這裏,幾乎便註定了他無法全身而退。
手中的衣領裂口越來越大,朱見濂見楊福仍在猶豫,不禁吼道:「還愣着幹什麼!手!」
楊福戰慄得渾身發抖,木然地伸出手去。汪直見狀,左手仍鎖着楊福的腰,右手狠狠捶打着楊福的背脊,直痛得他渾身瑟縮,卻不敢做出稍微猛烈的動作,只下意識地將手往回一縮,朱見濂卻在這時向前探身,握住了他的胳膊。
兩人的重量攥在一人手中,他力量有限,只能咬牙堅持,卻無法將兩人拖上來。
楊福動了動自己的腰,汪直仍想法設法地在他身上製造傷痕,只得痛苦地抬眼看向朱見濂:「我還有許多夙願未能達成,但我死前只有一個請求……」
朱見濂打斷他:「說什麼呢!你少亂晃,抓穩了。」
楊福搖搖頭,汪直暴躁的拳頭落在他身上,痛得他齜牙咧嘴:「沒有辦法的,你拉不動兩個人。汪直抓得緊,我甩不開他……你,你還是快走吧,現在走還可能瞞得住。我只請求你,帶着朝夕,讓她平安回到江西。」
朱見濂牙齒一咬:「少說這些沒用的,閉嘴!」說罷又再次施力。
方才被東廠暗衛一同帶入隱蔽處的馬寧,此時也看到了這頭的情形,推開東廠暗衛的手,直朝朱見濂奔來。他架住朱見濂的腰,從後予他助力。衛朝夕也奔了過來,不怕死地趴在崖邊,拉住了楊福的另一隻手。
「木頭,木頭你別擔心,我們這就拉你上來。」衛朝夕淚眼朦朧,小小的身體不知從哪裏灌入了力量,與朱見濂一人一手,再加上馬寧在身後的助力,竟將懸崖下的人漸漸提了起來。
鐵靴聲僅有幾步之遙,汪直的躁動也停了下來,只緊緊扣住楊福的腰,一點點往上移。
東廠的暗衛呆不住了,再如此下去,今程的任務或許全部泡湯,不僅如此,還惹來了汪直的護衛。在心底飛速盤算了一遭,東廠暗衛的頭子從隱蔽處飛身而出,寧可被瞧見,也不能錯失這個除掉汪直的絕佳機會!
拉扯的三人此刻都是全副精神,無力分心,楊福的胳膊肘已落在崖沿上,而汪直掛在楊福的腰上,指甲嵌在楊福的皮肉里,只需再往上一點,就可脫離危險。
暗衛頭子便在這時候殺出。
揮劍,斜切,鋒利的劍刃兇狠地釘在了汪直的大臂上,在他的皮肉里旋着擰了半圈,之後斜着豁開,血液奔涌而出。
汪直一隻手垂落,很快,另一隻亦復如是。
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痛哼,汪直向後倒去,終於鬆開了楊福的腰。他的眼睛瞪着朱見濂,還想要說些什麼呢?
然而他已沒了說出的機會,風聲在耳邊劇烈作響,他身體懸空,不停下墜,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卻又如認命一般地閉上了眼。
這一切其實早有註定。
或許是從沈瓷將那支鋒利的金釵架在他的喉嚨時,他便失去了負隅頑抗的力氣。
又或許,是自他選擇用傷人性命來討取萬貴妃的歡心時,便已料到權勢的高峰下,終有付出代價的償還。
他的自私和貪念向來不減,從前戀慕權勢、好大喜功,而今強奪愛情、求而不得。可就在耳邊簌簌呼嘯的風聲中,他累了,也困了,血債太多,思念太沉,如此這般,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暗夜閃爍,無數的星掙破黑暗探了出來,如同細碎的淚花,向黑夜更深處蔓延。
他伸出手,離天際的星光越來越遠……
*****
楊福被救上來的時候,汪直的護衛正巧趕到。
他們眼看着三人從懸崖邊上拉起了「汪直」,幾人之間似乎並無衝突,當即握緊了劍柄,卻不知是否應該出手。
楊福仍喘着粗氣,兩隻手各扶在朱見濂和衛朝夕的肩上,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此言一出,護衛手中劍隨之鬆了幾分。
「汪大人。」護衛揖手為禮:「我等看見信號,急忙趕來,不知大人是要我們……」
楊福剛從懸崖邊上脫身,此刻還有些發愣,雖經過了三年訓練,但畢竟從未真的嘗試過汪直的生活。
朱見濂不動聲色地緊了緊他的手臂,正按在他的一處傷口上,不由「呲——」了一聲,神智終於清晰起來。
楊福站穩了身體,徐徐轉頭看向汪直的護衛,努力做出下巴微揚,眼神下睨的神態,冷然道:「沒什麼事了,下山,回去。」
護衛一愣,看了看楊福身上的斑斑血跡,不由訝異道:「您的衣裳怎麼換了,在下記得,您出來時穿的是件白綢中衣……」
楊福心中慌張,不由再看了朱見濂一眼,穩了穩神色,學汪直的語氣斥道:「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也關心,你們可真是管的寬啊。」
「在下不敢。」護衛忙道,瞟了楊福身邊的其餘人:「那這些人怎麼辦……」
楊福轉頭看了看朱見濂,眼神複雜:「世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朱見濂點頭,兩人避開眾人,行至稍遠處。
「今日,多謝世子搭救。」楊福道:「東廠的暗衛不肯救我,必定是以除掉汪直為第一任務,至於保不保我,尚銘並未同他們交待。」
朱見濂並未領受他的謝意,只平靜問道:「你不是宮中人,為何要替尚銘賣命?」
楊福搖首:「我並非為他賣命,而是他承諾了我需要的。這是交換條件。」
「你需要的是什麼?」朱見濂問。
楊福微怔,苦笑着搖頭:「我還不能說。」尤其,不能同朱見濂說。
朱見濂輕嗤一聲:「那你將我叫到這裏,是為了什麼?單純地表示感謝?」他將楊福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平靜道:「你如今已是汪直了。」
「我知道。」楊福頷首,深吸一口氣,似下定了決心一般,慢慢道:「世子今日的救命之恩,楊福記得。這一年在鄱陽,世子待我亦是寬厚。為表謝意……之前您需要我做的事,在我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後,我會做的。」
朱見濂蹙眉:「你是指……萬貴妃?」
楊福點頭,抿了抿唇,語帶愧疚:「還有沈姑娘的事。她若是不願意,便不需留在京城。我會以汪直的身份在皇上面上奏請,由沈姑娘繼續擔任督陶官。」
朱見濂眸色微微亮起,聲音卻仍是低沉:「你竟還知道汪直強留沈瓷的事,看來之前還真是小瞧你了。只不過萬貴妃一事,風險太大。你已騙過我,我又如何能再相信你。」
楊福未置可否,咬唇道:「我與尚銘合作,有我自己的原因,並不是只能聽從他的號令。今日世子的救命之恩,我總需想辦法償還。」
朱見濂認真看了看楊福,沈瓷的事情,對於如今的楊福而言,並不算什麼大事。但有關萬貴妃的計劃,他着實不願信任楊福,雖說他之前的確有利用他殺害萬貴妃的計劃,但事已至此,他能給予這個人的信任,實在是太過有限。
「嗯。」朱見濂淡淡應了一聲,別過頭,沒做任何評價。
楊福心領神會,同朱見濂一齊往回走,對守候的護衛道:「各走各的,下山吧。」
護衛看見這兩人並行的情境,還有諸多不解。汪直明明是同沈姑娘上了山,為何眼下的女子卻換了一個人?還有多出來的朱見濂、馬寧和東廠暗衛的頭子,方才在山頂究竟發生了什麼?話到嘴邊,卻已不敢再問,只聽命開道,同楊福朝山下走去。
衛朝夕看了看楊福,眼睛還不由自主地瞟向汪直落下的位置,仍覺匪夷所思。再聽這群護衛紛紛稱楊福為汪直,手腳更不知往哪兒放。她清楚,現在身邊的這個人才是與她熟識的楊福,可兩人對比起來,她愕然驚覺,將她從東廠大牢裏撈出來的,不是楊福,而是汪直。
衛朝夕有滿腹的話語想要問,此刻卻不能。她看着楊福突然變了一種語調和神情,已清晰的明白,這才是他不能見人的真正原因。
可是,楊福變成了汪直,這便是她和他的結局了嗎?
「等等!」衛朝夕喚住剛邁出步子的楊福,抬步趕上,喘息道:「我要同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