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為他這一笑難過異常,微微垂下眼帘,看見他的手微伸可及,不由輕輕碰了碰,臉上頓時變了顏色:「怎麼燙成了這樣?」再看他雙頰發紅,脖頸上竟還有一道細長的刀痕,急道:「這是哪兒怎麼回事?有人傷你?」
這刀痕是汪直跳下懸崖前留下的,朱見濂擺擺手,不願提及:「無妨,傷得並不重。」
「可是……」
「小瓷片兒,聽我說完。」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知何故,眼眶竟有些發紅。莫名的悲辛與喟然交融在一起,那些能告訴她的,不能告訴她的,統統化為哽在他喉頭的一根弦,繃緊了,鋒利的,割得喉嚨澀澀發疼。
沈瓷抬頭,撞上他的眼睛,明亮而沉默,心裏不由微微一熱,惶惑地開眼去,想要下榻尋找藥物替他敷上,卻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緊,聽他道:「我是真的沒事,要緊的是你。就算是為了我,也應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他看着她蒼白的病容,又是心疼又是酸楚,她遭遇家變後,便不愛多言,好不容易終於拾得了幾縷亮色,又在矛盾踟躕中遭遇如此心劫。
他是真的想要將所有盡數交付予她,可兩人之間如今橫亘了一個汪直,有些話便成了緘默。從前她是他的名義上的小寵,雖然並未敞開心扉,但相處是坦然的、暗流下涌動着溫柔情愫;可如今執手相握,中間卻因為汪直,隔了太多枝枝蔓蔓,不敢說,不可訴。他胸口疼得厲害,無法拆去這紛擾雜陳的哀傷,似在蔓草繁生的曠野經歷了一場暴雨,悄無聲息地心痛膽寒、抱臂號啕,喉嚨艱難地動了動,低聲道:「小瓷片兒,我心裏其實是害怕的……」
沈瓷聽他聲音竟是微微發顫,向來從容忍耐的小王爺,此時竟有了些惶惑的神情,他的手掌發燙,握住她如同握住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暈,心下一滯,說道:「別害怕,汪直若是想要我的命,之前有的是機會,既然他沒動手,便說明我沒有性命之憂,你不需擔心他會找我尋仇。」
朱見濂卻是搖頭:「我並不是害怕這個。」
沈瓷見他今日不同以往,對方才她的問題也避而不答,遲疑再問:「那你是……怕他從中阻撓,沒有辦法帶我離開京城嗎?」
朱見濂仍是否認:「不,我答應了帶你回家,就一定會的。」
「那……」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目光中的滾燙卻分毫未減:「我真正害怕的,是你縱然回到了江西,心卻放不下。」
「……」
「京城遇見你以後,便是波折不斷。還沒同你好好說上幾句話,還不了解你心中所想,事情就變了一遭。我時常不知如何才是對的,怕見不着你,又怕見着了你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從前以為暗藏情愫的時光很難熬,現在才知,那並不算什麼。」他眼中飄着一層淡淡的霧氣,其實還有一句話沒說:他更害怕,她知曉了今日所有事情的真相後,會待他疏離。怕汪直若真的不是她的殺父仇人,她會因愧疚而迴避他……他眉心凝成了一個「川」字,心裏也擰得發疼。
靜了一會兒,沈瓷伸出手,輕輕撫平了他眉心的痕跡:「我的心能去哪兒呢?」她的心不知為何泛起一陣酸楚,喉嚨哽咽:「除了你這裏,我還能去哪兒呢……」
朱見濂不由動容,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小瓷片兒。」
「嗯?」
「你別走。」
「我不走。」
「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麼,都別離開,好不好?」
沈瓷從他的言語中覺出不對勁,抬起眼看他:「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朱見濂心中嘆息,言道:「只是時局不定,不知未來還會有何種爭端。」
沈瓷再定定看了他片刻,卻沒有點頭,再問道:「你是想說,回江西以後淮王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
「至多一小部分擔心罷了。」朱見濂開口道:「重要只在,你和我,其餘,都不太重要。」
只這一句,沈瓷的心跳陡然停滯,喉腔里空蕩蕩的,抬頭看他的一雙眼黑得發亮,心中似有一根弦砰砰震動,急忙垂下眼帘道:「順其自然罷。先等待這三日過去,離開京城再想別的。」
或許是因為她掛念着他滾燙的體溫,或許腦中還迴蕩着與汪直的爭執恩怨,或許她也不知話題深入下去該如何作答,遂握住他的手道:「你是不是發燒了?叫醫師來給你看看,應該早些休息才好。」
朱見濂深深看她,知曉她眼下想要靜養,頷首起身:「你也是,再等我兩三日,都會好起來的。」走到門口,又覺言語未盡,不禁轉過身,正瞧見她靜靜望着他,一雙眼澄清寂靜,心頭凝緊,忍不住轉身往回走,重重抱緊了她。
發間香氣馥郁,燈燭明明滅滅,他緊緊擁着她,說不出話,叵測的未知與模糊的恩怨交織在一起,可這紛擾思緒,又怎能用一語訴盡。
*****
楊福隨同護衛回了汪直的私宅,至此,他已有了全新的身份。
這是尚銘三年來一直培養他所做的,後來到了朱見濂身邊,也做着同樣的準備。可縱然如此,臨到跨進了汪直的地盤,代替了汪直的身份,他依然覺得不安。
自己原本只是一個影子而已,為了叵測的目的潛伏至今,突然有這麼一天,不需再活在黑暗裏。他是別人的棋子,卻是心甘情願的棋子,不僅如此,他還需利用如今的身份,踐行自己的目的。
楊福愣愣坐在房中,正想着,突然聽見敲門聲。
他挺直背脊,整理了一番狀態:「進來。」
門打開,侍從畢恭畢敬:「汪大人,張公公托人來問,您明日何日入宮,定下了他赴任的日子,可別忘了告訴他。」
楊福一愣,不由反問:「張公公?」
「您忘啦?就是您新選中的督陶官,不是說要給皇上一個交代嗎?」
楊福想了一會兒,弄明白這是汪直之前準備代替沈瓷去往景德鎮的人選,點頭道:「嗯,我想起來了。」他學着汪直的手勢,小臂向斜一揮:「告訴他,不必記掛着這事兒了,好好做從前的職務吧。」
侍從一愣:「您的意思是……他不用去江西了?」
「正是。」
「那皇上那邊……」
楊福心裏一擰,噌噌竄上不安的感覺,硬着頭皮道:「皇上那裏,我明日自會去說。」
隨侍聞言,躬身告退。楊福恍恍惚惚,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表情十分僵硬,他拍了拍自己的臉,對着鏡子咧開嘴笑了一下,皮膚卻像是抽搐着,只擠出一個難看的弧度,似嘲非嘲。
次日,楊福前往皇宮。
昨日事發後,尚銘一直未曾露面,為了避嫌,楊福也沒去找他。如今不同往常,在眾人看來,他已是汪直,便是在尚銘的敵對面。
下了馬車,楊福一路高度戒備。頭一次面聖,言行舉止都需小心得體。據尚銘告訴他的,汪直在皇上和萬貴妃面前並不拘禮,但也比在常人面前收斂許多,其中分寸,還需他自己把握。
行至皇上所在的暖閣外,宦官進去通報,出來對楊福道:「汪大人,進去吧。」
楊福點頭,一步步邁上台階,他腿腳發軟,頭腦嗡嗡作響,走到暖閣門口,腳步忽而一滯,深吸一口氣,這才提步進入。
皇上正批閱着奏章,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汪直來了?剛好,你來看看,東廠剛把妖狐夜出的案子給結了,朕總覺得缺了點什麼,這事兒之前你也負責過,替朕看看。」
楊福肌肉繃緊,強作鎮定地接了過去,剛把奏章捧在手裏,便聽見皇上「哎——」了一聲。
他手一哆嗦,差點把奏章掉了下去,趕緊抓住,定定站着。
皇上皺着眉頭看他:「怎麼了?」
楊福順了順語氣:「皇上方才哎了一聲。」
「哦?這就把你嚇到了,你膽子可是愈發小了啊。」皇上笑笑,不在意地擺手:「我就看你這幾天似乎是瘦了,精神也不太好,倒有些萎靡了。」
楊福遲疑片刻,正思索着怎麼答話,便聽皇上再問:「是不是還因為那個沈瓷的事?」
楊福扁了扁嘴,乾巴巴答道:「是。」
皇上未覺有異,只當他是憂思心切,勸慰道:「放寬心,你們倆的事朕不反對。朕的開明,你是明白的。」他稍稍一頓,想起了什麼:「對了,朕聽上次你差人匯報說,新任督陶官已經找到合適的人了,怎麼樣?能同沈瓷一樣好嗎,會制瓷嗎?」
楊福念及此行的目的,順勢問道:「皇上便對沈瓷如此滿意?」
「那是自然,不僅是朕,萬貴妃對他制的瓷器也很滿意。朕之前都想過了,要整頓御器廠,便需要一個真正懂瓷的人,最好還讓朕信任過。沈瓷滿足所有的條件,若不是因為你,朕都想讓他提前上任了。」皇上悅心一笑,卻見楊福微有踟躕的模樣,問道:「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奇奇怪怪的。」
楊福不敢抬頭,慢慢說:「臣想……」
「你什麼時候開始自稱臣了?」皇上打斷他,饒有興致問。
楊福想起尚銘的叮囑,額上不由冷汗直冒,改口道:「我想……既然皇上如此中意沈瓷,便讓她繼續擔任督陶官,不需再另尋他人了。」
「嗯?」皇上蹙眉:「你上次可不是這麼說的。」
楊福自然不知道汪直上次是如何說的,但眼下也只能硬着頭皮回道:「沈瓷既然有這個資質,自然該為朝廷效力的。」他稍稍抬眼,見皇上巋然不動,繼續道:「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是想去景德鎮的。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心愿和夢想,若是強留她在京城,她也不快樂。」
皇上半眯着眼睛看他:「那你呢?」
楊福微怔,嚅囁道:「我……我……」他咽了口唾沫:「上次是我衝動失言,這幾日我好好想了想,還是不能強人所難。」
「可你前日才告訴我,你已經物色好了新的督陶官人選。」
楊福嘴唇發乾,喉嚨像是打了結,在皇上懷疑的目光下,背脊已是冷汗一片:「之前……是我還沒想得明白。既然沈瓷志在景德鎮,我便不該阻攔。更何況,皇上您對沈瓷如此滿意,若是她成了督陶官,應是能做出貴妃娘娘喜愛的瓷器,我又怎能武斷地將沈瓷留在京城,讓皇上繼續為御器廠憂心呢……」
一陣安靜。
皇上的手有規律地叩擊着桌面,一聲一聲,響得人心中聒噪,良久,才慢慢問道:「這是最終的決定?不再改了?」
楊福聲音低沉:「是。」
「你心裏真是像你說的這麼想的?」
「是。」
皇上身體後傾,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汪直,你今日同往常不太一樣啊。」
「……」楊福的手在背後暗自握緊。
「朕從未想到,從你嘴裏竟會說出這番話。」皇上輕笑:「你倒是難得為了別人的意願妥協。也難怪,從前朕提出讓沈瓷做督陶官時,他一口答應,你卻一臉為難,今日總算是明白了。」
楊福勉強笑笑。
皇上看他神色勉強,道:「怎是這般表情?難道……他根本不喜歡你?」
皇上問上了癮,楊福更覺尷尬。他之前雖未明確知曉沈瓷和汪直的關係,看也能從種種事件中看出一二情愫,可沈瓷分明已經有了淮王世子,其中的關係便叵測起來。此時,面對皇上這般直白的問題,他進也不是退了不是,壓根不知如何回答,手足無措之際,出口道:「皇上說笑了,尋常人家的姑娘,又怎會喜歡我這般宦官呢……」
皇上的瞳孔霎時睜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