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在渾渾噩噩中做了一個夢。
許多年前,同樣是春意初至的時節,柳枝青翠,黃鸝輕鳴,她和爹爹還在沈氏瓷坊,他手把手教着她拉坯,或是執着畫筆,在光潔的瓷面上勾勒出紋。爹爹說:「閨女,你比我有天賦得多,若是能跟着技藝精純的師傅,必會有所成就。」她搖搖頭,笑得明媚:「我不跟着別人,我就跟着爹爹,去哪兒都跟着。」爹爹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笑得柔軟,畫面是靜謐美好的,光從棚架上透出,照在爹爹的臉上,蒼老又溫暖。
過去的一幕幕,一場場,因其太過溫柔美好,而將現實襯得愈發猙獰。她在夢裏笑了,又突然意識到這只是夢而已,結痂的疤痕又被揭起,這才發現內里的傷口從未癒合,汩汩流出痛苦的膿血,五臟六腑如同被劇毒侵蝕了般。爹爹還說,制瓷人的情感,會流露到手中的瓷器上,就像孩子遺傳了父母的一部分身心特質,雖有自然造化之力,但這份特質的遺傳,更是無法忽視。
一個人的心境,決定了所制瓷器的風格。
而窯變,便是失控。
眼前似乎浮現出一片火紅的石榴花,泣血般的哀鳴,刺得眼都睜不開,只覺一團烈焰灼痛了迷離的眼,明滅翻轉,刻骨的怨恨便含在裏面,隨時可能躁動翻起,可又好像有一股力量壓抑着,在殘陽血紅下,逼得尖利的釵尾爍爍泛光。
舉着金釵的手疼痛欲裂,從寸寸骨節,到絲絲毛髮,沒有一處不覺惶惑。她下了狠心,猛地刺下去,噴出的血液「砰——」地一身爆開,濺了她滿身,便這樣被驚醒了。
睜開眼,朱見濂正坐在床邊,見沈瓷醒來,輕輕拭了拭她額頭的汗:「怎麼了?」
沈瓷的胸口仍是起伏不定,極力克制自己飄忽的神思,緩緩抬頭,喑啞了聲音:「……做了個夢。」
「嗯?」
「……夢見汪直死了。」
朱見濂拭汗的手一頓。
「我殺的。」沈瓷又說,眼神渙散在空氣中。
似一陣涼風拂面而過,朱見濂靜了一會兒,柔聲對沈瓷道:「你太累了,不宜多想,好生休息吧。」
「或許吧。」沈瓷呆呆坐着,腦中如有一種虛空的清明,抬起頭來望着他:「你為什麼不問?」
朱見濂眉心微蹙:「問什麼?」
「你今日在蒼雲山下找到我,為什麼不問我怎麼會在那兒?」她見他沉默,追問道:「你知道我是去做什麼的,對不對?」
朱見濂遲疑片刻,終是頷首承認:「我知道。」
沈瓷身體一軟,不敢看他的目光,向後微傾過去:「你不怪我?」
朱見濂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的處境,不怪你。」片刻後又嘆了一口氣:「只是覺得難過。」
燈燭有些暗了,搖擺不定的光映在他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揪心的壓抑。他低頭看她,順手她頰上的兩縷碎發順到耳後,順着她的輪廓輕滑下來。他忽然發現,她額上那道月牙形的傷口依然明顯,孤零零地掛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相書上說額上有疤的人命運多舛,那她如今波折起伏的人生,或許便是因着當初為自己擋下的一擊。他想到這裏,皺着眉頭笑了一下,說道:「我入京之前,以為你莫名獲罪,倍受打擊,我若出現,必能成為你的依靠。可是到了以後才發現,其實一切早就同我想像的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