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的手懸在空中,簌簌顫動。
釵尾插在衛朝夕的肩上,不敢拔出,也不能拔出。她看着朝夕悲慨決然的臉,這個與她一同長大的好友,以如此倔絕的姿態站在了她的對立面,氣息紊亂,可眼神堅持。沈瓷不能進,亦不甘退,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似在激烈搏鬥,將她的心攪得天翻地覆。
良久,她從牙縫中擠出一句顫音:「朝夕,你不要逼我……」
衛朝夕臉色蒼白,身體被楊福從身後扶起,咬着牙堅持:「我說了,讓我替他償命……」
沈瓷怒極反笑:「什麼你為他償命?你明知道我不會對你動手,不過是想仗着多年的情誼威脅我罷了。」
衛朝夕硬咬着嘴唇,說不出話,只依舊將身體擋在楊福面前。
情勢僵持不下,楊福懷抱着氣息越來越粗重的衛朝夕,開口道:「沈姑娘……三年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我為復仇而活,殺人償命,我是明白的。但請你多給我一些時間,等我做完該做的事,便任你處置……」
「不要!」衛朝夕掙扎着轉過頭,抓住楊福的衣襟:「……你不可以這樣,不可以丟下我。」
楊福摸了摸她柔軟的發,微有哽咽:「朝夕,因果輪迴,我自己犯下了錯,也早知有這樣一天。」他抬頭,以懇求的目光看着沈瓷:「沈姑娘,我必須回一趟京城,再給我一段時間,可以嗎?」
沈瓷冷笑:「你回去了,進入宮中,我哪還傷得了你半分?到時候朝夕若是再以死相逼呢?」
淮王心煩意亂,忍不住厲聲道:「沈瓷,你就算不顧及自己,也得想想世子,想想收留過你兩年的淮王府!如今皇上已覺本王有叛亂之心,楊福若在不明不白葬身於此,你讓皇上怎樣想?」
沈瓷的目光依次掃過面前幾人,腳下步履虛浮,紅着眼無力一嗤:「你們一個個都有理由,你們一個個,都是聖人……」她的目光望向朱見濂,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盯緊他的眼:「小王爺你說,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朱見濂看着她這般模樣,鼻子發酸,英俊的臉部線條隱藏在黯淡的燈光下,喉結動了動,喑啞喚她的名字:「小瓷片兒……」
她提緊了心,盯住他一開一闔的唇瓣,似要從裏面將話語撬出。
他眼神渙散,眉峰蹙得越來越緊,表情儘是矛盾與猶疑,沉默半晌,終是垂下眼帘,喉嚨哽咽:「讓他回京吧……」
「……」沈瓷全身的力量一松,無力跌坐在地。
「對不起,他的護衛就在地道門口守着,我不能讓你和整個家族因此毀掉……」朱見濂蹲下身,想要抱住她,卻被她躲開。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尖刀來回割着,卻看見沈瓷慢慢轉過了頭,眼睛直直地望向楊福。
此時此刻,衛朝夕躺在楊福懷中,淚水不停,手還緊緊拽着楊福的衣領,用力朝自己身邊拉扯,仿佛生怕他離開。
而沈瓷在楊福的眼裏看到了什麼。
那種悲戚、悔恨、無奈和痛苦交織的神情,竟與當初蒼雲山上的汪直如出一轍,那般追悔莫及,又有一種認命般的絕望。
眼淚瞬間不受控制,順着面頰跌落下來。
眾人的唇舌交戰,朝夕的以死相逼,小王爺的勸慰退讓,再加上眼前這最後一擊,她終於垮掉。緩緩地,她站起身體,抹去眼角淚水,一步步朝外走去。
狹長的窄道漫漫似乎沒有盡頭,朱見濂從身後追上了她,又被她強力推開,腳步加快,頭也不回地說道:「我想靜一靜,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處理。只是回去告訴楊福,讓他別忘記自己說過的。」
朱見濂仍不放心:「你要去哪裏?」
「回去。」她嘆息,肩膀塌了下來,語中是深深的挫敗:「回景德鎮。」
她堅持獨行,瘦窄的身影漸行漸遠。朱見濂尚不能走開,只得派了幾人護她周全,又折身回到地道,與其餘人一同從楊福進來的通口出去。
楊福帶來的精兵早已等得焦灼,見幾人一同出來,竟還多了淮王和衛朝夕,不由驚詫,連忙迎了上去:「汪大人,怎麼樣?您若是再不出來,我們都得衝進去了。」
「我沒事。」楊福扶着衛朝夕,對那幾人道:「先送她去醫館治療,她的肩膀受了傷,去看看有無大礙。」
「是。」
那幾人從楊福手中接過衛朝夕,指了指朱見濂和淮王,猶疑問道:「那……他們呢?」
楊福與朱見濂對視一眼,斟酌着開口道:「之前所謂淮王叛亂一說,不過一場誤會,我已經查清楚了。」
那幾人面面相覷,又問:「那之前,呈給皇上的書信證物……」
楊福心口一跳,以目光得到朱見濂的肯定後,開口道:「此事另有隱情。為讓皇上消除疑慮,淮王或者世子,最好還是有一人出面去一趟京城,屆時將緣由親自同皇上解釋清楚。」
淮王應道:「好的,多謝汪公公特地走這一趟。」
楊福點點頭,上前幾步走到朱見濂身邊,壓低聲音道:「我先同朝夕去醫館,書信一事,你們自己想想如何處置,我隨後就來。」
兩批人剛一分開,淮王立刻問朱見濂道:「書信?什麼書信?我先前並未聽你們提及。」
朱見濂道:「這是衛朝夕在景德鎮告知我的。楊福在親赴礦場前,已向皇上呈上了你拉攏兵部尚書王越謀權篡位的書信,據說已查證,正是你的筆跡。」
「我什麼時候拉攏王越了?別說拉攏,連話都沒有說過。「
「他對這件事謀劃已久,自然是尋人偽造的。」朱見濂道:「此事,我已有應對之法,只是不知父王你是否會同意。」
淮王看着他:「你打算如何?」
朱見濂娓娓道來:「既然不打算拆穿楊福的真實身份,總不能說那些信件是他偽造出來的。但信不可能平白無故出現,要解釋清楚,總得有人出來擔。這人得同您有點關係,還得有些怨恨,除此以外,手頭還得有些勢力,才能想法將這信傳到京城,被西廠查到。」
淮王眉心微蹙:「你想說誰?」
朱見濂慢慢吐出兩個字:「杜氏。」
「這……」淮王略有遲疑:「她雖然做過一些錯事,但畢竟曾是王妃,而且,子衿的親事也已經定好,就快出嫁了……」
朱見濂心道,他就是要讓朱子衿這樁親事成不了,誰讓這母女兩總是不安分呢?為了給他找難受,竟想法來對付沈瓷,這是他不可承受的底線。別說剛好遇見了楊福這件事,就算沒遇見,他也得想法子整治這兩人。
朱見濂眉頭挑起,反問:「那除了杜氏,你覺得還有誰能符合這條件?」
淮王仔細想了想,他處事圓滑,府外的人鮮少得罪,就算有衝突,也不過是同一些市井刁民。這些人不可能將他的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沒能力用假證混淆西廠的眼線。思來想去,竟也只有杜氏一人符合條件。
「可是,若說是杜氏所為,也說不圓滿。她自己也是淮王府的一員,若因叛亂被誅,對她又有何益處?」淮王斟酌道。
「若說是為情所迷,利弊又何須計較?更何況,她行事如此魯莽,壓根沒顧忌到株連一事,也是合理的。」朱見濂說得有理有據,不容辯駁:「別忘了,礦場的地道,當初也是她私下交易,允人造出來的。這一點有跡可循,她逃不掉。製造假證誣陷淮王叛亂一事,安在她身上恰到好處,她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誰讓她自己做了這麼多糟心事呢?」
淮王沉吟良久,終是低嘆道:「事到如今,或許只能如此。」他想了想,猶豫道:「可是,對楊福,我依然不太放心……」
「楊福不可全然信任,但我這次聽他所言,並不覺是謊話。」朱見濂瞥了一眼淮王,道:「方才你的戲做得挺真,不過,你是真的不打算拆穿楊福的假身份嗎?還是僅僅想先穩住他的情緒?」
淮王轉過頭看他,反問:「你覺得我全是在做戲?」
「難道不是嗎?將對付汪直的事攬在自己身上,你我都知曉這事的真假。」
淮王揣着手,嘆道:「此事對他撒謊,不過是希望他能夠平靜下來。我若不是顧忌他是夏蓮的養子,大抵可以直接想法子揭露他的身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楊福既然來了,也是做好了應對的準備。若他在送你回京的半路藉機假死,有些事就算是真的,也說不清了。」朱見濂語中夾帶着半分嘲諷:「無論怎樣,起碼楊福已經把我們的話聽了進去,你對夏蓮也不算辜負,反是落了個顧念舊情的名聲。」
淮王聽着他陰陽怪氣的語調,不由微怒:「有你這麼同父王說話的嗎?」他沉下一口氣,道:「夏蓮去世後,我的確沒有追究下去,可這並不代表我在乎。只不過身在其位,還有更多事需要顧及罷了。這些年我對你的維護,難道你感覺不出來?」
朱見濂沉吟半晌,似是深思,良久才開口道:「我明白,也知曉你的顧慮。」他頓了頓,輕吸一口氣:「可是,也正因為我知曉你的顧慮……所以,我也絕對不會再走你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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