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擇妃一事,還得從這日清晨說起。m 樂文移動網
一大早,淮王便派丫鬟去給朱見濂傳話,說是要請他過去用早膳。朱見濂昨夜睡得不太好,腦袋昏昏沉沉的沒想太多,匆忙起床洗漱過後,便帶着秋蘭去了。
桌上的膳食並無異樣,但淮王既然專程請世子一同用早膳,肯定不光是為了吃一頓飯。
果然,碗中的桂花粥剛喝了一半,瑣碎無用的家常話便嘮完了。膳廳里沉默片刻,便見淮王施施然放下碗筷,悠悠開口道:「濂兒,如今你已是年紀不小,是不是該思慮着成家的事了?」
朱見濂剛咽下的一口粥差點噴出來,他定了定神,坐直了身體,回道:「此事不急,過一段時間再議。」
淮王瞥了他一眼,面上似有不滿,慢慢道:「你冊封世子已是一年有餘,世子妃之位卻一直閒置。繁衍子嗣,延綿香火,乃是家族責任所在。此事不宜拖延,我已命人挑揀了三位家世與你相當的世家小姐,皆記錄在一道薄冊中,你且先看看。」
說罷,便有旁人呈上一道薄冊,大紅的紙面,刺得朱見濂眼睛有點發脹。他心不在焉地翻開了冊子,見內頁記錄着三位小姐的家世背景、品貌德行、生辰八字,皆是些常規又乾癟的言語。
他的手肘抵在桌上,頭腦又開始昏昏欲睡起來,一目十行地把冊子瀏覽完,便再次合上,敷衍道:「我看這些世家小姐都差不多,沒什麼主意。」
淮王見他已沒了食慾,桌上的早膳也不再動一口,便開口勸道:「濂兒看這冊中字句,自然分辨不出什麼。這幾位小姐的家世品貌皆是上乘,其中我最滿意的,便是這方家的方若然小姐,嫡系長女,賢良淑德,頗有德儀。」
他看了朱見濂兩眼,瞧他仍是面無表情,繼續道:「恰好下月末,方家世子在婺源舉行名家詩茶會,已給你發了邀請帖。屆時,想必方家小姐也會出席,難得的機會,濂兒可先去瞧瞧。」
「婺源?」朱見濂皺起了眉頭,道:「我不想去。」
淮王神色未變,語氣卻加重了幾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位方若然小姐甚合我意。你且去瞧瞧,若是實在不喜,還可從其餘兩位我選定的世家小姐中擇取。」
這番話,便是打定了要從三人之中擇取其一了。朱見濂遲滯片刻,卻是尋不得反駁的理由。他已到了成親的年紀,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過門,是早已註定的事情。
想至此,他雖覺胸口發悶,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鬆口道:「婺源距離鄱陽,路途並不算太近,且讓兒臣看看下月的安排,再做定奪吧。」
淮王抿唇無聲地笑了笑,點頭道:「如此也好。」
朱見濂見淮王該交待的已經交待完了,這頓早膳也再吃不下去,遂起身行禮:「兒臣已經吃飽,若是父王無事,便先行告退了。」
淮王揮揮手,示意他離開。待朱見濂走到了門口,又輕描淡寫地補上了一句:「等世子妃進門,你院中的通房也該做一做清理。沈瓷曾得過我的允諾,不宜驅出王府,便讓她回到從前的院落去吧。」
朱見濂腳步頓了頓,並未回頭,復又提步快走,輕應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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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青自從知道朱見濂即將納世子妃一事後,便總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瓷的神色。她實在分辨不清,自家主子同世子爺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平日裏,這兩人各做各事,互不相擾,絲毫看不出親近。可若說他倆真的毫無情愫,竹青卻是不信的。若是真的清白,世子爺又怎會救沈瓷於囹圄之中,沈瓷又怎會替他挨下一擊?
是以,竹青也拿不準此事該如何告訴沈瓷。她糾結了五六日,想到無論如何,沈瓷終歸會知道此事,便橫下心,索性先同她說了。
瓷窯里,沈瓷正專心在一件花口盤上繪以圖飾。
釉里紅是以紫銅作為呈色劑,繪在瓷面上還是黑紫色的,看起來陰沉得很,但在爐內高溫的氣氛中,卻能演化為紅色。只是這紅色頗不好把控,溫度低一點,就變成了硬邦邦的黑色;若是稍高了些,色彩便會分解飄離,形成「飛紅」現象。
沈瓷並未抬頭,感覺到竹青的腳步邁入,倒是先說叨起來:「竹青,我這一次特地花高價請了位經驗豐富的把樁師傅,對溫度的把控相當精準。彩料配比也再完善了一點,成品說不定能比上次漂亮。」
她一提起瓷器,眼睛便閃亮亮的,活力也添了幾分。竹青有些不忍心打破她如今的好興致,吞了吞口水,才慢慢道:「姑娘,我有事兒要同你講。」
沈瓷漫不經心道:「什麼事?說罷。」
「這……」竹青猶豫了一下,怕沈瓷聽到消息後刻壞了瓷器,好心提議道:「姑娘先把手中的活兒放下吧。」
聽見竹青謹慎的語氣,沈瓷停了手,終於抬起頭來,又重複了一遍:「何事?」
竹青嘴裏面乾巴巴的,她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壞事,竟是垂下了頭,慢吞吞道:「世子……世子殿下,正在籌備選妃之事。」
竹青低着頭,不敢看沈瓷臉上的表情。長足的靜默之後,她終於聽到一聲輕描淡寫的「哦」。
竹青愕然抬頭,見沈瓷面色平靜,聲音也平靜,已經重新執起刻刀,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姑,姑娘……」竹青以為沈瓷沒聽清,木然地又重複了一遍:「我剛才說,世子殿下快要娶妻了。」
沈瓷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道:「我聽清楚了的。」
「那……那您一點都沒關係?」
沈瓷臉上掛的是事不關已的神情,口中說的也是事不關已的話語:「這是世子的婚姻大事,自然由王爺定奪,同我有什麼關係?」
竹青咬着下唇,斟酌道:「那姑娘完全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沈瓷有着片刻的思考,用敷衍的語氣掩蓋住輕微的顫抖:「他要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竹青答道:「現在還沒完全定下,但王爺有最屬意的人選,是南城兵馬指揮的嫡女,方若然。」
「南城兵馬指揮的嫡女啊。」她喃喃如同自語,又恢復了那副輕描淡寫的模樣:「不錯,挺般配的啊。」
竹青焦灼的表情凝滯在臉上,已猜不透沈瓷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進退為難之際,沈瓷已沖她揚了揚手:「你先回去準備晚膳吧,今日畫瓷只我一人便足夠,無需幫忙。」
竹青又擔心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的確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這才應了聲,躬身離去。
竹青並沒有看到,就在她轉身離開以後,沈瓷整個人便僵硬了,呆住了。那執筆的手懸滯在空中,足足停了有一刻鐘,才哆嗦着將刻筆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不管她的表情和神色多麼事不關己,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都像是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湧出,淹得她一時喘不過氣來。但她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聲嘶力竭,仿佛早已猜到了今日,如同隔岸觀火般的清醒。
終歸還是走到了這一天,這樣快,又這樣順其自然。她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面對的準備,可在窗外漸次暗下來的天色中,她發現自己也正被一團暗雲慢慢籠住。那聚堵在眼中的顧盼與情愫一點一點下墜,冰冷的,沉滯的,滴落到面前的花口盤裏,積成一汪淺淺的水澤,在窯火未曾灼燒過的胚胎上,漾着銅粉紫黑色的光澤。
*****
沈瓷走出瓷窯的時候,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來。她鎖好了門,轉身正要離開時,卻發現夜影之中站了一個人,手中還拎着一盞八寶琉璃燈。
隔得遠了,只瞧見那人影是個玲瓏身段的,梳着丫鬟的頭飾,沈瓷原本以為是竹青,待走近了才發現,竟是淮王身邊的大丫鬟柳依。
「沈姑娘,奴婢已在這裏恭候多時。王爺吩咐了,讓我請您去他那兒聊一聊。」柳依道。
自從沈瓷入了朱見濂的院落之後,淮王便從未與她說過話,也未曾關照過什麼,此刻突然召見,不禁令沈瓷心聲疑惑:「王爺?王爺是有什麼事要交待我做嗎?」
柳依輕輕一笑:「奴婢也不知,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舉起燈盞,快步引着沈瓷朝前行去。
到了王爺的院落外,柳依讓沈瓷稍等一會兒,先進屋去請示,待一刻鐘後,才再次折返,告訴沈瓷道:「王爺已在廳中等着姑娘,請隨我前去。」
沈瓷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淮王,邁入廳內,只瞧着主位上的人氣度儼然,連忙伏身叩拜:「民女沈瓷拜見王爺。」
淮王並未開口,用手勢示意她起身,賜了座,又命人奉上茶來。他用茶蓋輕輕摩挲着杯沿,發出細微的呲呲聲,又往燙茶內吹了兩口氣,見濃儼的茶葉翻滾起來,才輕輕抬眼,望着沈瓷問道:「姑娘來王府多久了?」
沈瓷在心裏默默算了算,道:「已近兩年。」
淮王點點頭,又問:「在這兒過得怎麼樣?可還算舒心?」
沈瓷垂眸,真誠答道:「全憑王爺照拂,衣食無憂,一切都好。」
「那就好。」淮王低下頭,啜了一口茶,拈鬚一笑道:「孫瑒先生同我提過你,說你學畫頗有靈氣,是可塑之才。」
沈瓷心中隱隱翻騰起不安,往往開頭誇得越厲害,後面的言語便越嚴峻。她面上鎮定,仍是低眉順眼的模樣:「是孫瑒先生謬讚了。」
淮王朗聲笑道:「孫瑒先生是有傲氣的,誇人的時候可不多,他是見你資質聰慧,才肯如此耐心教你。換了別的愚鈍學子,他定然不會如此相待。」淮王又飲了一口茶,目光漸漸從手中的茶杯移到沈瓷身上,鎖住她的眼睛,隱晦笑道:「你父親算是本王的恩人,那救命的一劍,本王記得。只不過你住進世子院裏後,本王想着有世子照拂你,便一直沒再插手過問你的事。不過,話說回來,你覺得世子待你如何?」
沈瓷微微一愣,敏銳地意識到這才是今日的真正主題。她心中苦笑一聲,輕語答道:「世子大概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待我很好。」
淮王一笑道:「你倒是個會說話的,明明是世子有心對你,偏還要說是因為你父親救了我的原因。」
沈瓷道:「民女不敢妄言,只是事實如此而已。」
淮王斂了笑,神情嚴肅了幾分,看着沈瓷問道:「沈姑娘可曾聽說,近日本王正在為世子挑選正妻?」
沈瓷心臟一縮,據實回答:「今日剛剛聽說。」
淮王一哂道:「如今世子院中,無妻無妾,唯有你一個沒名沒分的通房。若是世子妃過門瞧見此種景象,實在不太妥當。方家是名門望族,嫡女嫁過來,自然要給足面子。若是此時,世子院中還有一個你,於結親雙方都不妥當,你可明白這個道理?」
沈瓷作勢思考,然後點點頭,很快地順從:「民女明白。」
淮王的目光更緊地鎖住她,追問道:「那若要你搬離世子的院子,你可有怨言?」
沈瓷低下頭,答得飛快:「沒有,這都是應該的。」
淮王冷嗤一聲:「別在我這裏對答如流,轉回身就同世子告狀去了。」
沈瓷聽了這話,只覺煎熬難耐,淮王笑容里的嘲諷之意像錐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面上卻還強作鎮定地答道:「王爺放心,民女知道輕重。世子待我,不過是憐憫而已。民女不敢高攀,更不敢肆意妄為,做出任何有損世子和未來世子妃感情的事。」
淮王靜靜地凝視了她片刻,見她如此識時務,面色柔和了幾分,背緩緩靠上椅子,語氣稍稍沉緩了些:「沈姑娘,你別怪我說得厲害。若不是因為你父親曾經救過本王,今日本王壓根不會找你來談,直接便可下了命令。正是因為顧忌你,才不顧夜幕已至,專程邀你前來聊一聊。」
沈瓷抿了抿蒼白的嘴唇,沉默地靜聽着。
淮王把手搭在扶手上,選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道:「你父親曾經救過本王,雖是兩年前舊事,但本王一直沒忘,記在心裏的。如今這麼做,其實也是為了保護你。世子妃初來王府,你又沒有名分,為了立威,找個理由懲戒你也不是難事。唯有撇開你和世子的關係,才能讓你安然無恙。」
沈瓷強自忍了胸口鈍痛,低頭道:「謝王爺照拂,想得如此周全,民女銘記在心。」
淮王又往茶里輕吹了一口氣,愉悅而自然,解決了心中隱患,面色亦漸漸和悅起來:「沈姑娘放心,本王不會將你逐出王府,你仍舊搬回自己從前的院落。這一點,本王已經同世子說過了,他也同意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待世子妃適應了王府環境後,本王會擇一個適宜的時機,讓世子光明真大地納你為妾。」
沈瓷的身體微微一顫,若說方才只不過是沉滯的鈍痛,此刻便像是有一把鋒利的刀刃,在她的心上來回地割,血淋淋的,留得滿胸口都是。她眼眶微紅,強自忍耐,低垂着眼瞼問:「納妾一事,也是世子同意的?」
淮王一愣,沒想到她會問出這般問題,轉念一想,還以為她是急不可耐,冷冷答道:「納妾一事,世子並未提及。此事不能操之過急,正妻都還沒入門,哪來心思便考慮納妾的事?」
沈瓷的雙眼皆是濛濛水霧,她咬着下唇,直咬出了輕輕的血痕,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落。今日這番問話,經歷了關切、嚴斥、嘲諷、安撫,如今又是冷冰冰的質疑和鄙夷,直令她感到心灰意冷。
她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卻未曾想過,還要歷經這般拷問與敲打,如今再聽淮王提及納妾一事的凜凜口吻,更覺難以忍受。
是時候了,她想。在淮王府呆了兩年,學了上乘的畫藝,得了孫瑒先生的精髓,制出了銷量甚好的瓷器,當初她來到這裏的初衷,已是達成了。
而那份蠟炬成灰的情思妄念,原本便不屬於自己,事到如今,也該揮手告別,做個了斷了。
「謝王爺垂憐。」沈瓷抬起頭,眼中的光明明滅滅,淡淡道:「但是,納妾一事,還請王爺收回念頭。」
淮王大感詫異,思索片刻,微微一訕:「怎麼?你覺得做妾委屈了你?」
沈瓷搖頭:「並非如此,若能做世子的妾身,是抬舉了民女。」她頓了頓,抬起頭來看淮王,語氣堅定道:「只不過,民女離開景德鎮之時,早已許下了承諾,要回去完成父親的遺願。王爺若還感念着我父親的恩情,便請放我離開王府吧。」
淮王愣了愣,上下打量了沈瓷一番,心中亦飛快盤算了一輪。沈瓷離開王府,原本便是比搬回院子更好的結果,還省了後顧之憂。想至此,淮王點點頭,害怕沈瓷反悔般,立馬道:「既然姑娘還肩負着至親遺願,本王也不強留了,便依你的吧。」
沈瓷得到應允,站起身,輕吸了一口氣,仔仔細細地跪拜下來,把頭深深埋在雙臂之間,直埋到自己喘不過氣來,方清聲朗道:「謝王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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