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見濂從城外山上回到王府時,才不過日中。這趟狩獵收穫頗豐,其中最令他滿意的便是那隻皮毛肥厚的紫貂,還有伴隨而至的兩隻小幼崽。
他沐浴後換了身衣服,閒來無事,估摸着孫瑒先生還在教畫,便命丫鬟秋蘭帶上那兩隻裝在木籠里的小幼崽,朝畫房的方向去了。
朱見濂想得清楚,沈瓷如今不一定記得他,若是他單獨命人將這送給沈瓷,顯得太過突兀和刻意,他得裝作給妹妹朱子衿帶了小紫貂,然後突然發現旁邊還多了位姑娘,再不着痕跡地把另一隻隨意送她。
他原本便沒有見過她幾面,如今隔了半個多月,記憶已有些稀疏。可是,當他想起她,卻總有一根隱秘的弦,撥得他胸口隱痛,讓他想要給予她些什麼,藉此補償自己內心的愧疚。
遠遠地,朱見濂便在亭榭下看到了三個人的身影。
孫瑒先生品着茶,悠閒舒怡的模樣;沈瓷背對他,纖細的身形一動不動,似在考量面前的畫作;朱子衿揮了兩筆,便東張西望起來,轉過頭,剛好瞧見朱見濂帶着秋蘭過來,立刻放下畫筆,解脫般地欣喜叫道:「哥,你回來了!」
朱見濂點點頭,先上前同孫瑒先生行禮。孫瑒先生擺擺手,道:「去了大半個月,你們年輕人有話說,我先去屋裏歇會兒。」說罷便先行離開。
孫瑒先生一走,朱子衿很快從凳子上跳下來,笑吟吟地問朱見濂:「哥,你這次狩獵回來,給我帶什麼新鮮玩意沒?」
朱見濂微笑頷首,指了指秋蘭手裏的木籠,便見朱子衿眼前一亮,從秋蘭手中奪過木籠,逗逗裏面的小紫貂,笑道:「好可愛,兩隻都給我的吧?」
朱見濂略略一頓,迅速做出應對:「不,我還想留一隻自己養着玩。」
朱子衿有些意興闌珊,但她不敢搶朱見濂手裏的東西,也沒再繼續鬥嘴。
此時,沈瓷已是離開座位,上前幾步,眉目低垂着向朱見濂行禮:「見過小王爺。」
朱見濂屏息許久,等着便是她這一聲。他慢慢轉過頭,看了沈瓷一眼,像是思索的樣子,片刻後才裝作恍然大悟:「我記得的,你是父王帶回府中的那個小姑娘,你叫沈,沈……」
「沈瓷。」
朱見濂從善如流地一拍手:「對,沈瓷,就是這個。」
他當然記得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說全,裝作不在意的模樣,皺了皺眉頭道:「唉,沈姑娘,你來王府以後我還沒太注意,這一趟出去,也沒能給你帶點什麼見面禮……」
他停了一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語調一變:「哎,說着就差點忘了,我這兒還有一隻小紫貂,本想自己養着玩,既然遇上了,今日便送給沈姑娘,且當做見面禮吧。」
他看着沈瓷,心覺自己說得滴水不漏,她沒有拒絕的道理。
然而,還沒等到沈瓷的回答,身旁另一個女聲卻率先躥了出來:
「不行!送她還不如送我。」
朱子衿緊緊抱着木籠不撒手,大抵意識到自己方才那聲過於激動,稍稍收斂了怒氣,聲音亦低了幾分:「哥,我這一隻小幼崽太孤單了,不如兩隻一併給我,也好讓他們做個伴。」她靠近了兩步,拽着他的袖子,撒嬌道:「哥,我兩個都想要,一定會養好它們的……」
朱見濂一瞬間陷入為難之境,之前打好的算盤被朱子衿一把糊散,心裏本就有些不滿,偏偏這時候,沈瓷又往裏加了一把火。
她安靜從容,沒有絲毫失落或留戀的情緒,笑道:「小王爺不必多慮,既然小姐捨不得這一對小紫貂分開,您便成全了她吧,無需顧忌我。」
朱見濂一聽,原本還有些猶豫難決的,霎時便成了不由分說。他咬緊牙關,想着自己潛入深山,抓住這兩隻小紫貂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姑娘,他拐着彎送給她,想法子討她開心。她倒好,一句話就把他的心意扔給了別人,還這麼雲淡風起,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她沒開心,他倒是揪心了,自己的好意人家壓根不領,看都不多看一眼,這算是什麼事啊?
他這樣想着,一把扯出了被朱子衿拽在手裏的袖子,看着她的臉,聲音發悶:「我的東西,我想給誰就給誰,再說,方才說好了送你一隻,也沒見你鬧,怎麼現在較這麼大勁?」
朱子衿愣了一下,在她看來,這幼崽留在朱見濂那兒,和送給沈瓷,雖然都不屬於自己,但效果卻是天差地別。
她從小享盡父母寵愛,可沈瓷來了以後,得到的各種優待都令她惶恐不已。她是害怕的,怕沈瓷依仗着救命之恩步步滲入王府內部,漸漸俘獲周圍人的心,她害怕地位被威脅,更害怕有一天,連父王母妃的愛都會被沈瓷分走一羹。
她想要防患於未然,卻缺乏謀慮,只能用如此稚拙的方式。
「我……我就是突然覺得,這兩隻小紫貂應該是一家人,養在一起也有個伴。」朱子衿到底還是分場合的,覺察到朱見濂無由來的怒火,沒把實話說出口。
朱見濂輕吸了一口氣,看着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牙關里擠出來:「子衿,你記着,紫貂是獨居動物,不需要成對呆在一起!」
言罷,他瞟了一眼秋蘭,又看了看牢牢抱在朱子衿懷裏的兩個木籠,沒再說話,一聲不吭地拂袖離去。
沈瓷呆在原地,一時沒弄清楚狀況,直到秋蘭低低說了一句「小姐,奴婢對不住了」,接着從朱子衿手裏硬奪過一個裝着小紫貂的木籠,塞到沈瓷手上,她才終於明白了如今的境況。
小王爺朱見濂,她自然記得他。彼時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滿頭迷茫地聽見淮王問她怎麼辦,於是她抬頭,看見了那個眉眼濃深的年輕男人,他提醒了她要做怎樣的選擇。
她也正活在這份選擇帶來的後果中。
可是現在,沈瓷提起木籠,看了看裏面的小紫貂,深黑的大眼,迷惘而驚恐地望着她,想着這是他送給她的見面禮,突然間感到束手無策。
她眼見着朱子衿被小王爺數落得身體僵直,心中卻敏感而隱晦地覺察到,他那突如其來的怒火,似乎……是衝着自己身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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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衿氣沖沖地走回自己的院落,轉頭看見丫鬟手中還抱着木籠,裏面的小畜生對她呲着牙小叫,心頭萬分浮躁,一巴掌掀了過去,小紫貂便連帶着木籠一起滾到了地上。
「我就想不明白了,憑什麼父王專門給她修瓷窯,孫瑒先生也向着她。如今,我哥才從山上回來第一天,就為了送她一隻小畜生沖我發火!」朱子衿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起來,突然猛地拍打起桌子,大聲道:「來人來人!給我來人!」
方才被朱子衿打翻了木籠的丫鬟立刻跪在地上,誠惶誠恐,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小,小姐有何吩咐?」
朱子衿微眯起眼,咬牙切齒道:「你!你給我盯緊沈瓷,分分秒秒地盯緊!我就不相信,她能什麼錯事都不做,什麼破綻都不露,一旦有異動,立即回來稟報我!」
她握緊了拳頭,狠狠地砸在腿上:「我一定,要讓她在淮王府徹底消失!」